卷首語
2022-9-29
二〇二二年十月號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潘耀明)

最近有幾位曾影響廿世紀的重要人物相繼離世,頓使人有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環顧眼下的新世紀,我們似乎欠缺上世紀大智大勇的標杆式人物。

記得暢銷書《極端的年代》(Age of Extermes: The Short Twentieth Century 1914-1991)作者Eric Hobsbawm曾預言「廿一世紀的世界,將是一個比較美好的世界,此中證據確在,不容人所忽略,如果世人能夠避免毀滅自己的暴行(亦即以核子戰爭自殺),這個成就獲得實現的百分比必將甚高。」①他甚至小心翼翼地認為,民族主義將消失。

證諸於今天世界大局,極端的民族主義不僅沒有消失,而且死灰復燃,越演越烈,令人憂心忡忡。

「在一個人的個人經歷──安安靜靜的生、老、病、死,走過一生,沒有任何重大冒險患難──與二十世紀的真實事跡……人類身歷的種種恐怖事件之間,有着極為強烈顯著的矛盾對比。」②西班牙人類學家巴諾哈Julio Caro Baroja在上世紀末寫下這段錐心的喟歎,仍令時人感同身受。

剛逝世不久的戈爾巴喬夫是促使蘇聯解體和東西方和解的推手和導演。戈爾巴喬夫實行改革開放的初期,為俄羅斯人民帶來新希望,蘇聯的鐵幕被沖毀,春天提早蒞臨了西伯利亞冰凍的土地。

俄籍華人、著名藝術家左貞觀,親身目睹解體前後蘇聯的變化,特別是在文藝創作方面,他寫道:「在戈爾巴喬夫改革前的蘇聯社會是極其關閉的,停滯不前的,不能說真話。他擔任蘇共總書記後實行改革政策的幾年中,我們周圍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每一天在變化,發生了很多以前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們一直處於驚訝、興奮狀態中。戈爾巴喬夫改革的核心思想是『公開性,說真話』(俄文的Glasnost)。」③「一九八九年舉行的蘇聯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的召開,成了『公開性』的高潮。被選為蘇聯人民代表許多精英包括文藝界的,還沒完全習慣獲得了言論自由人民代表,都發表了精彩的演講,許多發言內容都講到國家急需改革,甚至於說到國家的主導權力不應當屬於蘇共一黨的。」④「在勃列日涅夫執政時期,發表的這樣言論的人足以被政權關進精神病院去的。」⑤

但是蘇聯解體俄羅斯發展到後來,並不如人們預期走向開放、自由、民主、平等,葉利欽固然改變不了,現任的掌權人予人有故態復萌的惶惑:「老式的思想再次復活:關於偉大帝國,關於『鐵腕』,關於『獨特的俄羅斯道路』,……蘇聯國歌回來了,共青團之歌還在,只是改名為《我們之歌》,執政黨就是複製版的蘇聯共產黨。總統大權在握,如同當年的總書記,擁有絕對權力。而代替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是東正教……」⑥

可見蘇聯解體經歷短暫的亢奮後,俄羅斯所呈現的最終只落個換湯不換藥的局面。

縱觀才開始不久的廿一世紀人類社會與Eric Hobsbawm的主觀願望大相逕庭:我們眼睜睜地瞪着一個大國明目張膽地侵略鄰國而束手無策;我們驚覺剛剛緩解的東西方冷戰捲土重來;我們曾一度深痛惡絕的極端民族主義和極端的個人崇拜的幽魂仍然在人類社會上空徘徊不去。……

此時此地,我不禁想起老舍甩出那一句狠恨的話:「世界就是狼吞虎嚥的世界,誰壞誰就佔便宜。」⑦

面對眼下惡勢力當道的亂局,不知Eric Hobsbawm是否要寫《極端的年代》的續集,並推翻之前對廿一世紀的樂觀的預測。

事實是,我們已掉進一個歷史復調弔詭的陷阱。反觀我們作為社會每一個體,還能否像中國古人一樣,做到「蘇世獨立,橫而不流」⑧?!

①②Eric Hobsbawm:《極端的年代》,麥田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十一月

③④⑤左貞觀《感謝戈爾巴喬夫先生》,本刊二○二二年十月號

⑥S.A.阿列克謝耶維奇:《二手時間》,中信出版社,二○一六年一月

⑦老舍:《月牙兒》

⑧屈原:〈九章.橘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