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今天我要講的內容是夏志清、宋淇與張愛玲的故事,我先來講講我與這三個人是一種怎樣的關係。
宋家客廳
最容易講的當然是宋淇與我,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我出生於上海,三個星期後便舉家遷移到了香港。一九六八年我到了國外,在這之前,爸爸並未跟我講過一些大人們的事,可能他認為我是小孩子還不懂事吧。我到國外念書之後長期不在家,父親就更沒有時間和我交流了,一般要等我放長假回香港時,父子倆才有時間坐下來好好談談,這樣也才有機會聽父親說起家族裏的事。我有一張紙,上面有我父親親手寫出來的宋氏族譜,上面大約有三十人的名字,父親曾逐一跟我講他們的故事。後來宋家的故事被我收集整理寫成了一本書,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這本書為什麼會有兩個書名?在香港出版的書名叫《宋淇傳奇—從宋春舫到張愛玲》,這是我取的書名,是根據書中的內容而取的名字。這本書拿到內地去出版的時候,出版社的編輯說書名得改,因為宋淇這個名字在內地鮮為人知,若書名叫作《宋淇傳奇》,沒有多少賣點,所以必須得改,後來便改為《宋家客廳—從錢鍾書到張愛玲》,宋春舫被改為錢鍾書,理由亦是相同。因此,兩本內容一模一樣的書,卻有了兩個不同的名字。
根據父親告訴我的家族故事,我也曾尋跡到內地去看過宋家置在各地的老房子:上海江蘇路的房子如今掛着「傅雷故居」的牌子;座落於杭州西湖邊北山路的春潤盧別墅,仍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時代的文化底蘊。這些房子我都去看過。將來有一天我也會到青島福山支路的褐木廬。
這裏還有張老照片,大家可以看到宋家客廳的風貌,照片中的這張桌子是千里迢迢從上海運過來的,此刻就擺放在我香港的家中。桌子是很有一些歷史的,那麼有些什麼人曾經坐在這張桌子旁與父親母親暢談呢?錢鍾書和楊絳去過,張愛玲去過,還有很多很多名人雅士都曾到訪過。
第二部分是張愛玲與我。
一九五二年至一九五五年有三年時間,張愛玲是在香港居住的,可惜那時的我年齡在三歲到六歲之間,實在太小,並沒有太多的記憶。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二年張愛玲又到香港,那時我十三歲。張愛玲在我們家住了兩個禮拜,這一次我便有了清晰的記憶,印象中真切記得這位阿姨,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並未能與她有什麼交流。張愛玲是一九九五年去世的,我的母親於二○○七年去世,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正式接手管理張愛玲的遺產。這麼說來,我個人雖然並未與張愛玲有過更多直接的交流,可是說起夏志清、我父親以及張愛玲,他們三人彼此間應該是很熟悉的朋友,可我卻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懂她的人。為什麼這麼說呢?張愛玲留下了那麼多的文稿,我全部都仔細看了,所以我覺得自己明白她內心的想法多於另外兩位。
說到夏志清,我與他共見過兩次面。我是美國公民,曾在美國紐約居住三十多年。記得二○一三年我回紐約的時候,去看我的牙醫,他說他有一個華人顧客叫Jonathan Hsia,問我認不認識?我說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大概是不認識。牙醫又說他應該是一個名人,因為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教的是中國文學。我說那我知道了,他是夏志清。牙醫就說那等你再來的時候,我給你安排跟他見面。那一次夏志清在牙醫房間裏先見醫生,我就與他的夫人王洞女士在外面聊着天等夏老師。夏老師出來後,我們又繼續愉快地交談,夏志清夫婦二人熱情邀請我去夏家做客,因為他們也住在紐約。幾天後我應邀前往夏家,那時候夏志清寫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一書剛剛出版,夏老師欲贈我一本簽名版的書,原本打算在簽名處寫下一句「給以朗弟」,我心裏想:我怎麼能是他的弟呢?我父親與夏老師和他的哥哥夏濟安是平輩朋友,那我應該是後輩才對。最後還是決定請他寫「To Roland」,那是我的英文名字,這樣一來,就不存在什麼輩分之說了。
星都招待所
現在我們再來說說夏志清、宋淇以及張愛玲之間的關係。我這裏沒有夏濟安、夏志清兄弟與宋淇的往來書信,原因可能是宋家知道夏家要出版夏氏兄弟的書信,於是將手頭相關的資料都寄給了夏家,夏志清的散文集《雞窗集》的序是林以亮撰寫的,這是父親的筆名。他在序中概括了夏志清的散文特點,認為他的散文是「稟賦、毅力、學問」的高度綜合。我最近又再讀了一遍《雞窗集》,才發現第九十一頁有這麼一段夏志清的話:「Jonathan(我的英文名字,只有外國朋友才這樣稱呼我)……」如果我一早讀過這本書,那時我的牙醫跟我提起「Jonathan Hsia」的時候,我肯定立刻就能知道他是誰了。
已出版了的《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總共有五卷,共二千六百多頁,如果一般人讀起來可能會覺得很辛苦,你若期望從夏氏兄弟的書信集裏看到他們討論文學,讓彼此的心靈擦出火花,那麼你肯定會失望的。其實他們常常提到的是彼此生活中發生的事情,當然也免不了一些追女生的故事。不過,這一切在我而言卻覺得很有趣,因為從這些書信裏不時會看到有關宋家的故事。其中有提到宋淇新開了一家小型旅館叫「星都招待所」—
一、夏濟安致夏志清(一九五○年一月二十二日)
「宋奇(宋淇)新開了一家小型旅館『星都招待所』(Sanders Mansion),他的公司本來叫城大行。英文名稱S.D.Sanders & Co.,他自居Vice-president。這個S.D.Sanders大約是president,但並無其人,是他發明來騙人的。有一天如果真出來一個S.D. Sanders去看宋奇,倒是很合乎宋奇趣味的一部喜劇題材。」通過他們的書信,我才了解到原來父親從前開過旅館。
二、夏濟安致夏志清(一九五○年七月四日)
「宋奇在香港已感覺到白華的悲哀,家產在減少,經商困難,不大有收入。家裏的派頭還很大,我到他家去打橋牌,招待得很好,但汽車已經賣掉了。」
當年看到兒童時代的照片時,也奇怪家裏的汽車去了何處,這些父親並未向我提及,倒是從夏氏兄弟的書信得以了解些許了。
六十多萬字的信件
下面再講一講張愛玲與宋淇,正常來說,應該是三個人—張愛玲與我的爸爸宋淇、媽媽鄺文美。我曾編過兩本書,一本是《張愛玲私語錄》,裏面收編了兩篇爸爸和媽媽寫的文章,還有很多張愛玲語錄。另外一本是《張愛玲往來書信集》,裏面收編的是張愛玲與我父母來往的信件,四十多年來共七百多封信近千頁的內容。對我來說,這些書信極其珍貴,讀來頗為動容。我自己並沒有這樣能與我通信長達四十多年的朋友,這些累計六十多萬字的信件,真的讓人感到驚嘆不已,不禁心中感佩。
另外,為了這場講座,我特意找了兩本書的檔案,我查了一下「志清」這兩個字,在書信裏面一共出現了二百三十八次。我看了一下內容,大約都是夏志清想幫張愛玲尋找出版社之類的事情,實在是有很多類似相關的內容,我還在心裏暗想:教授呀教授,你這麼喜歡幫朋友,把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幫助朋友身上了,哪裏還有時間好好教書、寫書、寫論文呢?
夏志清見過張愛玲五次
接下來講講張愛玲與夏志清的關係。
夏志清自己說一共見過張愛玲五次,第一次是一九四四年,那一次是參加同學會,夏志清自己覺得那一次並不算。他當時是一個學生,因為正在研究西方文學,中國文學幾乎是不看的。所以當張愛玲出現的時候,他都不好意思上前去與她說話;另外四次是開會或一起吃飯,說來真的沒有見過幾次面。夏志清一九六一年出版的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中文名為《近代中國小說史》,是對張愛玲影響極大的一本書。這本書後來翻譯成中文後取名為《中國現代小說史》,我們可以看到翻譯的團隊全部都是學術界的明星級人物,大多數是夏志清的哥哥請他的朋友和弟子來翻譯的。二○○○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那個版本,封面設計選了四個人物頭像,三男一女,分別是錢鍾書、魯迅、巴金、張愛玲,女士的頭像看起來明顯比其他幾位大,我曾數過一下,書中選用的文章數張愛玲的最多,一共有四十三頁,男的最多二十多頁,看來女性頭像比較大的原因就是篇幅多。夏志清在中譯本的序中提到:「香港盜印張愛玲的兩部作品,《傳奇》與《流言》,是宋淇贈我,使我及早注意到這位卓越的作家。我在上海期間,即把錢鍾書《圍城》讀了,當時張愛玲作品更為流行,卻一直沒有好奇心去讀它。」
在《雞窗集》再版的自序〈雞窗夜靜思故友〉,夏志清:「我……感謝宋淇於……一九五○年代初從香港寫封推崇張愛玲的信,並把《傳奇》、《流言》此二書的盜印本也航郵寄我。我那時正在寫《中國現代小說史》,假如未能及時看到此二書,很可能我不會闢一專章去大寫張愛玲的。」
夏志清是這麼給張愛玲定位的:「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兒(Katherine Mansfield)、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er)、韋爾蒂(Eudora Welty)、麥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話說得斬釘截鐵,一下子把一個曾經被目為「鴛鴦蝴蝶」、身世頗受「爭議」的上海女作家引進現代中國文學的廟堂。
三人是平等的
他們三人可研究的資料是有很多的,而且他們三人之間是平等的。三個人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身份,夏志清是一個開朗善言的人,所以張愛玲與宋淇在通信時會開玩笑說:什麼事都不要與夏志清說,因為他一旦知道,便會告訴所有的人。
而張愛玲卻是一個少言的人,很多事都藏在心裏,從來不會跟人說。她曾說過,總有一天我會寫出來。《小團圓》為何是這樣的結局?因為她心裏有什麼從來也不會寫出來,她走了之後,我們也無法知曉她的意思,她想表達的是什麼?我們無從得知。關於身份,張愛玲是一個作家,有些事情是不可能自己說出來的,比如夏志清可以說張愛玲是那一個時期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但張愛玲自己不可以這樣說,甚至也不可以說其他人。
宋淇則是兩人的朋友,有一個願景就是要推薦張愛玲,所以他做人做事都要有很多考量。這個研究裏面,我最感興趣的其實是一件事,就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宋淇給夏志清寫了一封信,隨信附上《傳奇》和《流言》。我很想知道他是怎麼寫這封信的?因為他是寫給一個朋友、同輩,可是他也是滿心想要跟他推薦另外一個朋友,他是怎樣下筆的呢?那封信我相信是存在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曾去過夏老師家,我相信他們夫婦二人絕不是那種會隨意將珍貴的信件或文稿丟棄的人。那封信應該還在,可能一時之間找不出來,希望有一天能夠看到,我是真的很想看看。
(演講者為宋淇之子、知名文化人、張愛玲研究者。整理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