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2025-1-27
二〇二五年二月號
夏志清的悲憫與張愛玲的涼薄(周勵)

三十二年前,我寫了一本自傳體小說《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我寫這本書的宗旨就是扉頁上的題詞:「此書謹獻給我的祖國,和能夠在困境中發現自身價值的人。」曾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的文學作品之一。

一位中國大陸記者曾在紐約採訪夏先生,我後來在報刊上看到了報道,記者問夏先生:「您怎麼評價《曼哈頓的中國女人》這部書?」夏先生說:「我夫人看了,她很喜歡。我因為眼睛不好,長期不看長篇小說了。作者周勵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去過她家,她在紐約經商很成功,她是很有錢的。」

我覺得夏先生這個回答,是對我們上世紀兩手空空的旅美留學生活的旁注。我帶着四十美元來到紐約,去打工、賺了學費去念紐約州立大學工商管理,直到創業經商,打入美國主流社會,打入第五大道,成為夏志清眼裏的有錢人。這就是改革開放的燦爛花朵啊!

每次和夏先生見面我們都會談起張愛玲。

「張愛玲在美國為什麼這麼窮?她在美國生活的資金來源究竟是什麼?」有一次我問。

夏公講:「胡適介紹她去哈得福特文藝營,我再介紹她去麻州賴氏女子學院翻譯《海上花》,時間都不長。我再後來是推薦張愛玲到伯克萊加州大學當研究員,但是都沒有解決她的困境。真正關鍵的忙倒是在我的英文著作《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之後,我和台灣的皇冠文化集團平鑫濤、香港的宋淇一起協力陸續再版她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小說。皇冠和張愛玲的合同還是由我代張愛玲簽的呢!雖然版稅有限,但總算可以維持生活。」

夏公給我看了張愛玲從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給他寫的約一百封信,說:「張愛玲原來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定居紐約市,東山再起。但是她太窮了,又不肯做寫作之外的事,怎麼可能在紐約生存呢?」我有時想,如果她生活在紐約,可以寫寫第五大道、時代廣場、林肯中心這些有血有肉真實的美國大都市生活,可她來美後一直在小地方生活,孤陋寡聞,拒交朋友。張愛玲對現實的社會和人失去了興趣,這是她的致命傷啊!

有事有人,無事無人

我認為與其說張愛玲是個孤傲清高的女人,還不如說她是個勢利冷酷,圓滑機巧,「有事有人,無事無人」(宋淇語)的「心機女」。夏志清活着的時候曾和我多次談起張愛玲,也讓我看過他收藏張愛玲百多封信的書房文件櫃,並專門取出幾份讓我閱讀。信中內容最多的是張愛玲求夏志清辦三樣事:「找工作、找美國評論家為她寫論文、關於台灣皇冠出版社版權與稿費」。

有時,張愛玲乾脆把夏志清的信件連拆都不拆,就直接扔進垃圾箱!

當學校推薦表上所詢:夏志清與你是私人還是職業上關係?張愛玲對夏志清講:「我當然填職業關係,反正我們見面次數少!」從一九五五年來美國,到一九九五年張愛玲去世,整整四十年,她僅與夏志清見面四次!

雖寫了百多封「求助信」,卻沒有請「恩人與伯樂」夏先生與夫人吃一頓飯,或者給他們天生殘疾的女兒買過一件禮物!而夏先生從未抱怨。

一九六九年,喪夫兩年,且剛剛離開賴氏女子學院駐校作家職位的張愛玲,又給夏志清寫信:她需要找一份工作。最終,夏志清受張愛玲之託,懇請胞兄濟安的摯友陳世驤幫忙,為她找到了柏克萊加州大學的工作,職位是中國研究中心研究員。夏志清寫道:「研究中心有一筆經費……其主管人即是陳世驤教授,他先後聘用了李祁教授、先兄濟安、莊信正博士擔任此項研究工作。三人絕非趨奉拍馬之輩,但都比愛玲懂得些做人的道理。」

正是這個原本善意的機會,導致了這位著名女作家人生的一個「污點」—被柏克萊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解聘,並造成了陳世驤先生的猝死。

陳世驤與張愛玲的論文

陳世驤對這個不喜歡和他及同事們溝通、且違規作息時間的部下很是不滿。只礙是夏志清介紹的緣故,他一直隱忍不發。張愛玲對周遭人的不滿肯定完全有察覺,但她不在乎。

一九七○年,宋淇夫婦見到了來港的陳世驤夫婦,他們自然免不了向他們探聽張愛玲的消息。讓他們大感意外的是:陳世驤一提到張愛玲,便滿臉不悅。如此一來,宋淇夫婦也不好再多問什麼。

陳世驤給張愛玲的學術任務是「研究與撰寫中國文革期間政治術語」的分析論文。漫長的兩年光陰,張愛玲從沒有和上司陳世驤討論過,甚至連問一聲都沒有。最後,張愛玲將寫好的論文交到了陳世驤的手裏。陳世驤看完後對她說:「你搜集的資料太少了!」論文被駁回後,張愛玲在沒有和陳世驤以及同事做任何溝通的情況下,又繼續埋頭苦幹修改。修改後,她再次將論文交到了陳世驤的手裏。

據報道,陳世驤看完論文後告訴她:「你這個分析論文,我看不懂!」這樣的語氣只代表一種可能:「你的東西,壓根兒就不行!」「我對你的東西非常不滿意,連建議都懶得提!」張愛玲她不顧禮節,驚詫地瞪着眼睛問道:「一條詞語,我解釋了三遍五遍你還看不懂?」陳世驤聽到這話火冒三丈,悶聲氣了好一會兒,終於從牙縫裏吐出幾個字:「那你是質疑我的專業水準了?」張愛玲趕緊「補救」道:「不不,我不是質疑你的專業水準,我是說你能不能請我們中心的漢學專家Chalmers Johnson來看一看我的論文。」

這句話真是在質疑陳世驤的專業水準!被刺痛的陳世驤聽到她話中「專家」二字明顯感到不適,如果他的涵養稍微差一點,必定會衝着張愛玲喊道:「我就是專家,還請什麼專家來看!」

陳世驤畢竟是大學者,他沒有被張愛玲刺激得失去理智,他只抬了抬眼皮道:「我請我們中心的漢學專家都看過你的論文了,大家都表示看不懂。」張愛玲聽到這話後依舊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追問道:「有沒有請哈佛大學的韓南看過?」張愛玲的這句話等於直接否定了整個柏克萊加州大學,此時陳世驤已經忍無可忍,他震怒了……

張愛玲與陳世驤產生產生齟齬與激烈爭執不足一個月,滿懷憤懣鬱鬱不舒的陳世驤在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三日突發心肌梗塞撒手人寰!

張愛玲出席了葬禮,也許出於內疚與心虛,她只短暫現身後便迅速離開了。正如夏師母王洞所說:「張愛玲個性自私精明,她有事找你,沒事不理睬你,有時還過河拆橋。」

陳世驤死後的一九七一年六月,她從加大離開,被開除。

(本文為節錄版本。作者為紐約美華文學藝術之友聯誼會會長、知名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