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張愛玲並不是一個喜歡修改已刊作品的作家,在她創作前期尤其如此。但是,也有例外。請先看下面兩段文字:
呂宗楨到家正趕上吃晚飯。他一面吃一面閱讀他女兒的成績報告單,剛寄來的。他還記得電車上那一回事,可是翠遠的臉已經有點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記的臉。他不記得她說了些什麼,可是他自己的話記得很清楚—溫柔地:「你—幾歲?」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
飯後,他接過熱手巾,擦着臉,踱到臥室裏來,扭開了電燈。一隻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爬了一半,燈一開,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動也不動。在裝死麼?在思想着麼?整天爬來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時間罷?然而思想畢竟是痛苦的。宗禎撚滅了電燈,手按在機括上,手心汗潮了,混身一滴滴沁出汗來,像小蟲子癢癢的在爬。他又開了燈,烏殼蟲不見了,爬回窠裏去了。
這兩段文字來自何處?凡是讀過張愛玲短篇小說《封鎖》的,或許會記得這兩段中的呂宗楨和翠遠正是這篇小說的男女主人公。莫非這兩段話是《封鎖》中的內容?但是,如果查閱《張愛玲全集》,無論是台灣版還是內地版,在《封鎖》這篇小說中均見不到這兩段文字的蹤影,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初刊本的結尾兩段
《封鎖》是張愛玲登上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文壇的首批佳作之一,刊於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上海《天地》第二期。《天地》是另一位當時正在上海走紅的女作家蘇青主編的。《封鎖》的發表時間與膾炙人口的《金鎖記》正好在同一個月,比另一篇也膾炙人口的《傾城之戀》晚了兩個月,比張愛玲正式發表的小說處女作《沉香屑:第一爐香》也只晚了半年而已,可見當時張愛玲的小說創作正處於井噴期。而胡蘭成也正是讀了《封鎖》,驚訝於這篇小說「非常洗練」,「精緻如同一串珠鏈」,「簡直是寫一篇詩」(《皂隸.清客與來者》,一九四四年一月上海《文潮》創刊號),才對作者刮目相看,頓生想去拜訪的衝動。也許可以這樣說,如果張愛玲不寫《封鎖》,後來的事會不會發生,恐是個未知數。
對這篇《封鎖》,早已有不少精彩的評論,自不必再贅言。不過,不大為人所注意的是,上引這兩段文字正是《封鎖》「天地」初刊本的結尾兩段。《封鎖》寫在上海戰時因封鎖而停駛的電車上,中年銀行職員呂宗禎向萍水相逢的未婚女教員翠遠調情,翠遠也有點心動。但不久電車開動了,一切又恢復了常態。這兩段文字就是寫呂宗禎回家以後對此事的回味和惆悵心態。
更不為人注意的是,一九四四年八月,張愛玲把已經發表的中短篇小說結集成《傳奇》一書,由上海雜誌社初版,列為《傳奇》最後一篇的《封鎖》末尾,這兩段文字依然保留着。一個月之後,《傳奇》由雜誌社再版,這兩段文字仍然保留着。這就再清楚不過地說明,張愛玲把《封鎖》收書之初,自己是認可這兩段文字的。如果不見到《傳奇》初版本和再版本原書並加以比對,這個重要的細節就不會被發現,而如果認為,張愛玲在《封鎖》收書之初就刪去了這兩段文字,那就更與史實不符了。
為什麼刪去了?
然而,到了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傳奇》增訂本由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初版時,這兩段文字卻被刪去了。《傳奇》增訂本得以順利問世,是當時上海報人唐大郎和出版家龔之方出的大力,這兩位「張迷」不可能去改動張愛玲小說的一字一句,這個刪節,無疑是出自張愛玲本人的手筆。從此以後,張愛玲小說集的各種版本,包括一九五四年七月香港天風出版社初版《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台灣皇冠出版社初版《張愛玲短篇小說集》等,直至《張愛玲全集》,這兩段文字統統都消失了。刪去這兩段文字後的新的《封鎖》,也就成了《封鎖》的定本。
當然,作者有刪改自己作品的自由。但《封鎖》最初收入《傳奇》初版本和再版本時,這兩段文字並未被刪,這個重要的中間環節也決不能忽視,如果繼續保留,也不是不可以吧。但到《傳奇》增訂本問世時,也許張愛玲最終還是認為這兩段文字有點畫蛇添足,刪去之後,《封鎖》戛然而止,反而更具衝擊力?這是值得張愛玲的讀者和研究者進一步思考的。
不管怎樣,《封鎖》這兩段文字的被刪過程為研究張愛玲小說版本的變遷提供了比較典型的例證。不僅如此,類似情形在張愛玲前期創作中並非個案,小說中有,散文中也有,雖然不如《封鎖》那樣有點複雜,還有待張愛玲研究者繼續梳考。
(圖片由陳子善提供。作者為原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張愛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