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2025-1-27
二〇二五年二月號
人文主義的時間之點——夏志清耶魯時期的英文論文(季進)

一九六一年,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從此一舉成名天下知,成為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開創者與奠基者。《中國現代小說史》秉持人文主義的信念,以細讀的方式和世界文學的標準來品鑑與評判中國現代文學的「夏氏範式」,深刻影響了後來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基本格局。「夏氏範式」的形成,一方面離不開夏志清對中國現代文學作家作品的苦讀,另一方面更離不開夏志清宏闊的世界文學視野以及世界文學背後深厚的人文主義大傳統的潤物無聲,而耶魯時期的英美文學訓練,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夏志清人文主義信仰的「時間之點」(spots of time)。

所謂「時間之點」,來自夏志清最愛的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名作《序曲,或一位詩人的心靈成長》(The Prelude,or Growth of a Poet's Mind)。在一種自傳式的結構中,華茲華斯通過無數的「時間之點」,完成了心靈呈現與自我分析,產生了一種戲劇性的啟發意義。這些「時間之點」都是私人日常生活的細節,往往隱藏於內心的幽暗之中,一旦內心被照亮,它們就突然煥發出別樣的光芒,獲得了特殊的意義,成為最具詩意的時刻。「時間之點」的概念,完全可以借來闡述夏志清耶魯時期的世界文學涉獵之於其後來中國文學研究的意義。年輕時期的夏志清焚膏繼晷,兀兀窮年,沉浸於世界文學的閱讀與研究,卻陰差陽錯地走上了中國文學研究之路。表面上看來是與世界文學漸行漸遠,然而乍回首,早年的世界文學訓練,恰恰形塑了夏志清的文學視野、審美理念,尤其是人文主義的信仰,深刻影響了夏志清對中國文學的認知、評判與闡釋,成為夏志清學術研究與生命歷程中紀念碑式的「時間之點」。

手稿之發現

從滬江大學開始,夏志清就一直讀的是外文系,尤其對英語詩歌用力甚深。當年他就是憑藉關於布萊克(William Blake)詩歌的一篇論文,獲得燕卜蓀(William Empson)的擊節讚歎。在燕卜蓀的加持下,夏志清得以從一群實力強勁的對手中脫穎而出,獲得北京大學一九四七年寶貴的李氏基金獎學金赴美學習。由此走出國門,走向世界,開始了他離散飄泊而又精彩奪目的人生。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夏志清啟程前往美國。先入俄亥俄州克利夫蘭附近的歐柏林學院(Oberlin College),旋即在「新批評派」大師蘭色姆(J.C.Ransom)、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等人的幫助下,轉學耶魯大學。在布魯克斯、曼納(Robert James Menner)、普勞迪(Charles Prouty)、帕德爾(Frederick A.Pottle)、寇克立茲(Helge KÖkeritz)等名師的指導下,夏志清如魚得水,寒窗苦讀,僅一年多的時間,就於一九四九年六月拿到了碩士學位,隨即進入博士階段的學習。僅僅又花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就修完了博士課程,一九五○年底順利通過了博士口試。一九五一年九月正式提交博士論文〈喬治.克拉伯的批評性研究〉("George Crabbe:A Critical Study"),於十一月十五日順利通過。這樣的速度不能說前無古人,至少是相當罕見的。二○一九年秋天,我從耶魯大學圖書館的特藏室找到了這本博士論文。本來以為這大概是僅存的夏志清早年的英文著述,沒想到二○二三年秋天我又在夏志清家裏意外發現一本夏志清自己珍藏的裝訂成冊的英文論文,全部是他耶魯時期的課程論文。這些以為早就散佚的少作竟然還倖存於天壤之間。

這批論文總共二十四篇,以詩歌研究為主,也包括小說、史詩、戲劇、散文甚至語言學研究。詩歌研究方面,除了多達九篇的彌爾頓研究外,還包括了華茲華斯、雪萊、葉芝、邁克爾.德雷頓(Michael Drayton)等詩人詩作的研究。小說研究方面包括了海明威、福克納、喬伊斯、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等人的作品研究。史詩研究方面包括了《荷馬史詩》、《貝奧武夫》、冰島傳奇等文本的研究。戲劇散文研究方面包括了《古英語散文選譯》、喬治.皮爾(George Peele)的戲劇研究等,甚至還有一篇關於《英語的成長和結構》的書評。這批論文長短不一,最長的一篇〈論喬治.皮爾的戲劇結構〉長達四十八頁,最短的兩篇〈庫克與廷克《古英語散文選譯》論略〉和〈奧托.葉斯柏森《英語的成長和結構》書評〉僅有四頁。時間上最早的一篇是一九四八年三月,最晚的一篇是一九五○年六月,正好對應了夏志清在耶魯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的階段,直觀呈現了夏志清耶魯時期的學術訓練。

根據耶魯大學研究生院出具的夏志清成績單記載,夏志清正式選修的課程有普勞迪教授的「英語戲劇一五○○—一六四二」;馬茲教授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詩歌傳統」;曼納教授的「古代英語」;布魯克斯教授「二十世紀文學」;威瑟斯彭教授的「彌爾頓」(Milton);寇克立茲教授的「喬叟」(Chaucer);帕德爾教授的「華茲華斯時代」(Age of Wordsworth);普勞迪教授的「莎士比亞」;賴卡特教授的「古挪威語」。對照這份成績單,可以斷定這批英文論文正是夏志清所選課程的課程論文。當然,這二十四篇論文可能不是夏志清耶魯時期的全部論文,比如馬茲教授的課程就要求每兩周交一篇論文,單是這門課就寫了七篇論文。也許有的論文當年老師沒有發還,或者夏志清本人沒能留底,這已無從考證。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論文全部是用打字機直接打在洋葱紙上,稿紙厚薄不一,但大小規格基本一致。時隔七十多年,這些耶魯論文除了有的墨色略淡外,完全沒有黃脆破裂的現象,好幾篇論文上老師留下的紅筆批語依然鮮艷如舊,歷史的信息與氣息氤氳其間,撲面而來。

手稿內容概述

作為畢業於耶魯大學英文系的英美文學博士,夏志清陰差陽錯地進入到了中國文學研究領域。在後來幾十年的學術生涯中,除了〈文學雜談〉、〈A.赫胥黎〉、〈羅素與艾略特夫婦〉、〈雜七搭八的聯想—《英美十六家》序〉等少數文章外,他幾乎沒有再涉足專門的英美文學研究,這批耶魯時期的英文論文及其博士論文,應該是其僅存的英美文學研究的成果。夏志清這批英文論文所展現的廣闊的世界文學視野、生動的文本細讀方法、精彩的審美感悟能力以及深厚的人文道德關懷,即使是置於當下的英美文學研究領域也毫不遜色,更不用說夏志清當年研究的詩人或文本,即使對於一些專業研究者來說,有的也是頗為陌生的。如果不是後來的學術轉向,夏志清在英美文學研究方面的成就是可以想見的。我們甚至可以說,相比起中國文學來說,豐富而精彩的英美文學世界,才是夏志清終其一生都無比摯愛的領域,才是夏志清之所以能成為「夏志清」的「時間之點」。

作為信仰的人文主義

雖然夏志清後來沒能繼續從事英美文學研究,而是進入了中國文學研究領域,但毫無疑問,他從耶魯英美文學訓練中所獲得的世界文學的修養、文本細讀的方式,尤其是人文主義的信仰,已直接而深入地影響了他的中國文學研究。如果忽略了這一點,是難以對他的中國文學研究作出準確到位的判斷與評論的。如果將夏志清早年的英文論述與後來的中國文學研究捉置一處加以考慮,無論對於外國文學研究,還是中國文學研究都是極具價值的。

長期以來中外學界關於人文主義的理解眾說紛紜,從未有過公認而權威的界定,也很難說它是一種特定的思想或哲學流派。夏志清所理解和認可的人文主義主要體現於兩方面,一是對西方古典文學「大傳統」的頻頻回眸,二是對道德視景的念茲在茲,這顯然更多的是一種立場,一種傳統,一種態度,甚至一種信仰。

從夏志清這批英文論文不難看出,夏志清懷抱着對西方文學自荷馬以降至莎士比亞、彌爾頓、華茲華斯等形成的西方古典文學的「大傳統」的崇敬與留戀,頻頻回首致意,對那種重視理智的「文人」(man of letters)高度肯定和尊崇。他曾明確表示:「文學是『人文學』(Humanities)的一部門,『人』是文學的唯一主題,能增加我對『人』的了解的文學,才是值得一讀的文學,像喬治.艾略特小說這樣,能肯定『人』的崇高面,我覺得更是偉大的文學,人人必讀的文學。」對於他來說,真正的文人,應該是「一種興趣無所不包的文人,小說僅是他表達自己意見,自己對宇宙、人生各種問題看法的文藝形式的一種而已。」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夏志清對彌爾頓情有獨鍾,對他的詩歌、政論、散文、假面劇等各個方面均予以關注。

(本文為節錄版本。作者為蘇州大學教授、《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五卷注釋主編。)

 

附錄:夏志清耶魯時期的英文論文一覽

序號    篇 名    完成時間

1    Tension in Poetry: A Study of Drayton's Methods of Achieving a Poetic Tension between the Ideal World of Pastoral and the Naturalistic World in The Muses Elizium

(詩歌中的張力:關於德雷頓的《繆斯女神》在理想田園世界與自然主義世界之間構築詩歌張力的方法)    1948/3/19

2    Milton and Jonson Compared as Masque Writers: What Milton may have learned from Jonson about the art of Masque Writing and How Milton in Comus transcends Jonson's Masques

(假面劇作家彌爾頓和瓊生比較論: 彌爾頓對瓊生假面舞劇寫作藝術的借鑑與超越)    1948/4/30

3    The Structure of Peele's Plays(論喬治.皮爾的戲劇結構)    1948/5/6

4    Chapman's Imagery: Its Function in the Poem and differences from the literal prose translations of the original(查普曼的意象:意象的功用及史詩譯本與原著的區別)    1948/5/14

5    Milton's Amatory Verse (彌爾頓的情詩書寫)    1948/10/21

6    Select Translations from Old English Prose Edited by Cook and Tinker

(庫克與廷克《古英語散文選譯》論略)    1948/11/2

7    Memory and Imagery: A Study of Hemingway(記憶與意象:海明威研究)    1948/11/3

8    A Technical and Critical Study of Lycidas in relation to Epitaphium Damonis

(關於詩歌《利西達斯》與《達蒙墓誌銘》關係的技藝探究與評析)    1948/11/11

9    The Poet as Statesman: Political Thought in Milton's Of Reformation in England

(作為政治家的詩人:彌爾頓《論宗教改革》中的政治思想)    1948/12/2

10    A Formal Analysis of The Hamlet(對小說《村子》的形式分析)    1948/12/4

11    “An Irish Airman Foresees His Death”: An Analysis

(葉芝〈一位愛爾蘭飛行員預見他的死亡〉淺析)    1948/12/15

12    Evelyn Waugh's Vile Bodies(論伊夫林.沃《邪惡的肉身》)    1948/12

13    Growth and Structure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by Otto Jespersen

(奧托.葉斯柏森《英語的成長和結構》書評)    1948 年底

14    The Divorce Tracts and the Later Poems: Anticipations in the Use of Key-words, in Ideas, in Themes(彌爾頓論離婚的宣傳冊與後期詩歌:關鍵詞、思想與主題的預演)    1949/1/20

15    Yeats's Later Poetry: Two Problems and Two Examples

(葉芝後期詩歌:兩個問題與兩個例證)    1949/2/9

16    Milton and L'Estrange: An Essay in Literary History

(彌爾頓與羅傑.萊斯特蘭奇:文學史上的論文對讀)    1949/2/17

17    Autobiographical and Other Portraits in The Second Defence

(《第二次辯護》中的自畫像與他者肖像畫)    1949/3/17

18    A Study of the Ingeld Episode in Beowulf and its Scandinavian Parallels, With A Comment on Malone's Interpretation

(《貝奧武夫》及斯堪的納維亞文學中的英格爾德故事研究:兼評坎普.馬龍的《貝奧武夫》研究)    1949/4/19

19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War in Heaven” Book VI of Paradise Lost

(對「天堂戰爭」的闡釋《失樂園》第六章))    1949/4/28

20    Milton's “Music”(彌爾頓的「音樂性」)    1949/4/28

21    Language, Attitude, and Parody(語言,態度與戲仿)    1949/5/11

22    The Excursion(論《遠遊》)    1949/11

23    Epipsychidion: An Analysis(淺析《心之靈》)    19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