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我一九八二年九月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到一九九一年五月正式取得博士學位,前後九年。在這九年的時間裏,夏志清先生一直是我的指導教授。夏老師此後就沒有再收學生了,所以我是他的關門弟子。在夏門弟子中,我自信是跟他接觸最多感情也最好的學生。我今天無法詳述跟夏老師的點點滴滴,我只來談談夏老師也許不大為人所知的另外一面,就是他的寂寞。
一提起夏老師,我的腦子裏就會立刻浮現一幅圖景:秋冬黃昏時分,哥大附近的街道上,他頭戴一頂軟帽,頸上圍一條厚厚的毛巾,身著黑色短外套,手上提着一袋蔬果,微微偏斜着身子,邁着急急的碎步,頭也不抬,踽踽獨行於蕭瑟的寒風中。我離他遠,不便打招呼,便停下來,靜靜地看他走過去,消失在遠處。這時我心中滿溢的總是兩個字:寂寞。
夏老師在曼哈頓西一一五街的家,我去過很多次,每次留給我的印象都是五個字:凌亂的書堆。桌上、沙發上、茶几上、書架上,到處是橫堆豎疊的中英文書籍、報紙、雜誌,要找到一個空檔坐下來都不容易。後來他搬了新家,在西一一三街,特地沿牆裝訂了一排排的擱板來安頓他那些擁擠的、混血的臣民。他得意地指着擱板對我說:「唐翼明,我花了五千美金做的這些書架,你看,很扎實!」想像他一個人深夜埋首在那些書堆中,應該會邂逅許多古今中西的賢哲吧,應該與他們談得很愉快、很充實吧。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在他的話裏感到的還是寂寞。
夏志清的知音
夏老師是耶魯的英美文學博士,而讓他飲譽學界的卻是《中國現代小說史》和《中國古典小說》,以這樣的學問要在美國找到幾個知音,自然是不容易的。有一次我陪夏老師去送來哥大演講的劉若愚先生回去,火車尚未到,我們在車站裏的cafe小飲,劉先生在微醺中大發牢騷,抱怨美國那些教中國文學的同行們的淺薄與不通:中國人的英文不通,美國人的中文不通。在劉先生的憤世嫉俗中,我也感到他深深的寂寞。劉先生不久就去世了,夏老師特地寫了一篇很長的紀念文章〈東夏悼西劉〉,登在《中國時報》的副刊上,那篇文章的內容我記不得了,但是我敢說,最能體會與同情劉先生的寂寞的,捨夏老師外,怕沒有第二人。
「Professor C. T.Hsia」,在美國漢學界,可說無人不曉。我常常想,像夏老師這樣一個名滿天下的人,為什麼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寂寞呢?或許寂寞只是我自己當時心境的投射?在紐約的幾年,我不是沒有歡快熱鬧的日子,除了讀書,也參加僑社的活動,做過一家中文報紙的主筆,組織過一個文學社,舉辦過書法展覽,交了不少朋友。但是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心境的基調其實是寂寞。一種遠離主流、缺乏認同感與歸屬感的文化「邊緣人」(Marginal men)的寂寞。這種寂寞是促使我後來決定離開美國到台灣任教的重要原因之一。夏老師有沒有這種「邊緣人」的感覺,我沒有問過他,但我記得有一次同余英時先生談起,余先生說:「其實我們大家都是邊緣人。」那麼,夏老師大概也不能免吧。
(作者為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夏志清關門弟子、華中師範大學國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