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讓「美國再次偉大」的現任白宮主人，或許很享受如此「萬邦來朝」的「盛世榮景」，只是無論是古代以中國皇帝為中心所構築的東亞區域的「朝貢體系」，還是現代跨越冷戰持續引領世界八十載的（特朗普之前的）美國，均並非僅靠經濟力量或威迫利誘而成就的。倘若未能領悟兩者之真諦，美國又如何得以再度成為世人肅然起敬的世界一哥？「再次偉大」又從何說起呢？ 

朝貢體系的兩大內涵 

猶記特朗普一．○之初，時任首位國防部長馬蒂斯（James N. Mattis）於二○一七年二月甫就任即造訪美國印太區域最重要的盟國日本，並在東京發表演說，因指出習近平的「中國似乎想要恢復明朝的朝貢體系」的言論而備受矚目。馬蒂斯所列舉的依據，僅為「中國正在試圖運用其強大的軍事與經濟力量，將周邊地區全數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林泉忠﹕〈中國正在構築現代版「朝貢體系」？〉，《明報月刊》，二○一七年六月號）。然而，究竟當下的中國是否正在構築模擬明朝的朝貢體系，容後再論；惟極具諷刺意味的，卻是如今「特朗普關稅」下所呈現的「萬邦來朝」的景象，猶如對馬蒂斯所稱的「朝貢體系」對號入座。 

所謂古代東亞的「朝貢體系」又稱「華夷秩序」，哈佛大學費正清教授早年將之以英語表述，稱之為「中華世界秩序」（Chinese World Order）。筆者自二○○二年起將之進一步修改為更符合現代用語習慣的「中華世界體系」。就該體系如何存在，籠統而言，可歸納為兩大層面： 

其一，「華夷秩序」作為「天下觀」而存在於古代東亞的「世界」思想體系。其雛形可遠溯至西周時期（約公元前十一世紀），所謂「天子居中、萬邦來朝」的觀念已經浮現。關鍵詞是「華」與「夷」，區別的標準則是根據「教化」的程度。其基本結構則是以「中華」為中心，加上周邊「四夷」（東夷、西戎、南蠻、北狄）而形成「天下」，此即為古代中國的「世界觀」。以現代的眼光視之，如此的「世界」，無疑所凸顯的正是「中心」與「邊陲」之間的「不平等關係」，儘管「平等」與「自由」作為普世價值是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之後才逐漸普及的觀念。 

即便如此，中國皇帝並非只憑藉「天朝上國」的「天子」地位，就自然而然得以吸引周邊王權紛紛前來入貢。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孔子就已經提出了「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警示之語。如今特朗普二．○，還未上任，還未展示讓世人肅然起敬的氣度風範，就已口出狂言，又要兼併加拿大、格陵蘭、掌控巴拿馬運河，又指控台灣「偷走了美國半導體」，並揚言要收「保護費」云云…… 

其二，「朝貢體系」作為實踐「華夷世界觀」的國際政治與經濟體系而存在。古代「朝貢體系」的基本結構，包含兩個面向，即形成以中國皇帝與周邊國王之間所締結的「從上而下」的「冊封」及「從下而上」的「朝貢」體系，並將之制度化。如此從思想付諸落實至現實世界的制度體系，始於漢朝，尤其是東漢光武帝之後，日本也是此時開始向大漢朝貢而納入該體系的。時至恢復了漢民族皇權的明朝（一三六八─一六四四），「朝貢體系」獲得空前的強化及完善，尤其永樂年間鄭和開始「七下西洋」，高調宣揚國威，大舉招諭周邊尤其是南洋等諸國來朝，則是最為人所知之壯舉。前述馬蒂斯之所以列舉「明朝的朝貢體系」，原因在此。 

「厚往薄來」還是「厚來薄往」？ 

誠然，冊封方與朝貢方之目的並非一直高度一致，而是因時期及雙邊關係的實際變化而有所不同。冊封方要彰顯的，是皇恩浩蕩以及冀求中國周邊的安定；而朝貢方在政治上希望借重中原皇帝的認可，以鞏固其於當地統治的合法性。經濟上，朝貢方一方面希望透過封貢關係，獲得中方「厚往薄來」的待遇。以琉球為例，當地過去就一直存在「唐一倍」（二倍）的傳說，實際上中國皇帝回賜的額度，一般都在數倍乃至數十倍之上；另一方面，加入封貢體制，是獲得官方貿易的唯一途徑。正因為經貿利益豐厚，因而有些朝貢國確實是以貿易為重點，譬如明朝前半葉，日本加入東亞各國向中國朝貢的隊伍，惟日方並不稱之為「朝貢」，而是「勘合貿易」。 

十八世紀以降，朝貢體系所呈現的，更多是貿易的榮景，故海外多稱之為「朝貢貿易」。如上所述，朝貢貿易講究的是「厚往薄來」，然而「特朗普關稅」所強調的，實際上卻是「厚來薄往」。以四月二日「特朗普關稅」大棒揮起的歷史時刻為例，這天特朗普政府一方面宣布基礎關稅調升至百分之十，同時對約九十個國家及地區加徵百分之十至百分之四十九不等的關稅，包括對中國大陸加徵百分之三十四、台灣加徵百分之三十二、越南百分之四十六、韓國百分之二十五、印度百分之二十六、歐盟百分之二十、日本百分之二十四、英國百分之十、巴西百分之十、瑞士百分之三十一、柬埔寨百分之四十九、南非百分之三十、印尼百分之三十二等。到了實施開始日的四月九日，突然又宣布暫緩對各國加徵的關稅九十天，卻對幾乎是唯一敢以挺身報復相迎的中國陸續加至百分之一百四十五。經貿上特朗普二．○如何將所有國家地區玩弄於股掌之間，不言而喻。 

不止於此，在對外貿易議題上，不啻「特朗普朝貢貿易」的「厚來薄往」與古代中國「朝貢體系」的「厚往薄來」大相徑庭，亦與二戰後美國主導構築的「自由世界」，並與蘇聯引領的「共產世界」分庭抗禮的過程中，對包括東亞地區在內的「自由主義陣營」，譬如日本、「四小龍」（韓國、台灣、香港、新加坡）、東南亞國家聯盟（東盟），以及「改革開放」後的中國、「刷新」後的越南等，都予以經貿等領域的支援，使其貨品得以低關稅乃至免稅進入美國市場的作為截然相反。上世紀九十年代後，美國社會充斥着「Made in China」的商品，即美國支持中國改革開放的體現之一。值得指出的是，儘管戰後美國長期堅持對外援助，國力並不因此而遭致削弱，反而使「美國偉大起來」，成為具世界領軍地位的國家，與如今大砍「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預算的特朗普二．○不能同日而語。 

引領世界需價值體系與軟實力 

無論是過去東亞的「朝貢體系」，還是戰後世界格局美國長年主導，不啻基於經貿乃至軍事力量等國力的強大，更是基於一套價值體系以及文化軟實力。「朝貢體系」所承載的，是「教化」所涵蓋的兩大文化力量，即儒家思想與漢字文化，這兩大文化的內涵至今仍在繼續影響東亞區域。今日日本學術界仍時有所聞的「儒教文化圈」與「漢字文化圈」，正是朝貢體系在兩千多年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逐漸成型的。換言之，朝貢體系提供了前近代世界最堅實的「東亞政治共同體」及「東亞文化共同體」的傳播途徑。 

相反，馬蒂斯所稱當今中國正在重構明朝的朝貢體系，則是言過其辭了。誠然，中國自從習近平於二○一三年開始主政以來，透過打出並落實「一帶一路」的國際戰略，其主要目的之一，無疑就是為了結集沿線的國家地區，與稱霸世界的美國分庭抗禮，以形成美國以外的另一個「世界中心」。然而，如今的中國缺少了朝貢體系時代所擁有的價值體系與文化力量，即使如何提高「文化自信」，不爭的事實是——「中國式現代化」仍然走不出國門。 

二戰後的美國所主力構築的「自由世界」，也有一套傲視同群的價值體系及軟實力，即基於民主、自由、人權、法治，以及開放多元的社會特質，再加上荷里活、百老匯、電腦及AI產業等文化及科技力量。如今美國迎來特朗普二．○「黃金時代」，「特朗普式朝貢體系」也呼之欲出，其中又承載了哪些新的普世價值體系與文化軟實力呢？如果沒有了這些內涵，美國又如何「再次偉大」呢？ 

（作者為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特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