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美國總統特朗普自公布「對等關稅」政策以來,掀起全球金融市場震盪。隨着有關政策以各種名義不斷更改或修訂,外界很快認定特朗普是衝着中國而來,收窄貿易逆差只是政策的旗號。事實上,自特朗普再次勝選後組閣起,接連委任魯比奧(Marco Rubio)、海格塞斯(Pete Hegseth)、納瓦羅(Peter Navarro)、貝森特(Scott Bessent)、盧特尼克(Howard Lutnick)、格里爾(Jamieson Greer)等對中鷹派人物入閣,筆者早已預料特朗普的第二個四年任期,最主要的任務是加強對抗中國。遏制中國、阻止中國挑戰美國在全球的利益,是民主共和兩黨的共識,分別只在於手法以及程度。而特朗普這一次針對中國,不只是單純公布個別針對中國的政策,而是同一時間操作結束俄烏戰爭談判和改變《美墨加協議》(USMCA)基礎。除了重施在第一次執政期間針對中國的極限施壓手段,更不惜一次過得罪傳統盟友加拿大和歐盟,以「黑幫老大教訓小弟」的方式徵收懲罰性關稅,甚至公開嘲諷或訓斥對方。西方輿論界大感詫異,難以理解特朗普為何把槍頭指向美國的傳統盟友。誠然,只要把視野放大,便不難發現特朗普(及其執政團隊)大致上是要公開展示美國的外交政策,將百分之百投放於對抗中國,假如盟友不配合,美國將不會照顧其利益。
曾分別於奧巴馬和拜登年代任職外交幕僚的坎貝爾(Kurt M. Campbell)和杜如松(Rush Doshi)早前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撰文,重申美國如要壓制中國影響力,盟友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嚴格來說,特朗普沒有放棄過盟友,但把對待盟友的方式,一律改用「軸輻體系」(hub-and-spoke),以「美國優先」為名,刻意強調美國的領導地位,不再重視盟友的對等身份,甚至視盟友為附庸。為何特朗普不惜代價,以極端手法把美國與盟友的關係推往鐘擺的另一端?
拉攏盟友對抗中國的前世今生
在美蘇冷戰年代,美國雖然是資本主義陣營最強大的一員,但並非完全獨力支撐。在歐洲,美國主導成立北約,以盟友多邊合作方式對抗蘇聯軍事威脅;在亞洲以及中東,特別在越戰中期後,美國鞏固以「軸輻體系」方式連結盟友——美國位處軸心,透過連串的雙邊條約把美國的軍事影響力輻射至不同盟友身上,例如美國與日本、南韓、菲律賓、澳洲、沙特阿拉伯、以色列和(革命前的)伊朗等。踏入二十一世紀,當美國意識到中國影響力日漸龐大,逐漸動搖美國霸權基礎後,美國首先把外交政策慢慢轉向亞洲,並把相關的政策地理概念名稱更名為「印太」(Indo-Pacific),意指要把印度為首的印度洋周邊地區納入抗衡中國的政策考慮範圍,然後把類似北約的多邊合作方式搬至印太,由美國主導成立,包括日本、澳洲和印度在內的「四方安全對話」(Quad)便由此而來。
可是,在特朗普眼中,這種「平起平坐」的盟友架構過於拖沓,協調談判的成效遠遠追不上中國政經影響力擴張的速度。再者,特朗普對待俄羅斯的態度與美國及歐洲主流政界的想法有異,他不認為俄羅斯對美國的威脅,較中國對美國的威脅大,加上美國現時沒有條件同一時間應付中俄威脅,他嘗試緩和美俄關係(固然成效存疑)。從理性上,很難說特朗普的決定是不符美國利益,但他希望假手歐洲協助防範俄羅斯、填補美國留下的權力真空時,過程則令人側目。
步伐不協調,寧願獨斷獨行
自奧巴馬年代以來,美國歷屆政府均面對一項矛盾難題:盟友固然重要,但各國出發點不同,步伐往往難以與美國一致。以歐洲為例,法德等國儘管對中國有所疑慮,卻又希望在氣候、經貿等議題上維持合作,此時法德兩國企業正在中國市場獲得巨額利潤。英國卡梅倫政府倡導英中黃金時代,主張進一步提升兩國關係,箇中重點自然是英國看中了中國的龐大市場。在印太方面,日本、南韓、澳洲以至屬美國盟友的個別東盟國家,即使與美國保持軍事同盟關係,但在經濟上同樣與中國關係密切,盡可能「左右逢源」。
以上是特朗普在二○一八年三月首先藉「三○一條款」發動針對中國的關稅戰前,美國盟友的態度。儘管當時「中國威脅論」已經在美國政界廣泛討論,甚至開始成為共識,但歐亞的盟友大多未同調。在他眼中,假如美國要阻止中國擴張,「得罪盟友」打破自由貿易和「容俄並分化俄中」屬必要之惡,結果逐漸出現外界所看到的,不論在第一次和現時執政期間,連番公開斥責盟友並對普京放軟身段的畫面,務求迫使盟友站在美國一方。
與中國終極一戰?
一切繫於盟友關係結構
相對於蘇聯,坎貝爾和杜如松認為,中國不但經濟實力更雄厚,而且與全球經濟關係更深。他們指出,中國是全球製造業的核心樞紐,同時亦是多國的最大貿易伙伴,使中國的影響力無處不在,也令美國在對中國進行戰略圍堵時,更容易觸動盟友的經濟利益,增加政策推行的難度。
在觀點上,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坎貝爾和杜如松在文章中認同萊特希澤有關加徵中國關稅的看法)表達得更直接。他在特朗普第一次執政出任美國貿易代表期間,主張美國大力推動對中國加徵關稅,強調不能再以「發展中國家」的標準看待中國,並批評世貿組織長年容忍與偏袒中國破壞全球貿易秩序。他支持以懲罰性關稅迫使中國改變國內的不公平貿易政策,例如技術轉讓、國家補貼以及知識產權盜竊等,更主張要從制度層面改變中國參與全球經濟的方式,即使此舉會引發短期的供應鏈混亂或成本上升,美國亦需堅持施壓,否則便會永遠處於被動地位。
坎貝爾和杜如松所主張的執行方式,是在萊特希澤的基礎上,加入全新改革的美國盟友體系。他們認為,中國正以經濟、政治、軍事、科技等方式全方位挑戰美國,遠超當年蘇聯的力量,美國難以獨自應對;相反,更應該改革美國與傳統盟友的關係模式,以戰略聯盟、科技標準制定、制度性排他框架等方法,圍堵中國。兩人強調,美國本身擁有全球盟友網絡的優勢,假如不懂得運用甚至放棄使用,美國在對抗中國的效果將大打折扣。
特朗普的「軸輻體系」策略固然有助於迅速集中決策權,避免多邊協調的拖拉與分歧,減少中國逐個擊破的機會,但此一模式也容易造成盟友的不安與離心。以歐盟和加拿大為例,多年來即使認同美國是領袖,與美國的外交關係大多以平起平坐的伙伴方式存在,而非日本和菲律賓那種因歷史原因而偏向附庸的形式。不論在印太地區、歐洲以至北美,美國假如希望達至盟友一致跟隨大隊對抗中國,將要在「美國主導權」與「盟友自主權」取得良好平衡。地緣上對抗中國是美國的長期戰略,而特朗普終會卸任(憲制上他不能第三度執政),假如繼任的萬斯或民主黨人選不能在關稅及供應鏈轉移的基礎上,重新建立一套既具領導力、又能凝聚盟友關係結構,美國將難以長期維持圍堵中國。
(作者為國際時事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