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4-12-30
二〇二五年一月號
三弄梅花譯道上(金聖華)

前一陣子,應杭州浙江大學中華譯學舘之邀,撰寫一篇「翻譯家心聲」欄目的文章,這文章敘述作者多年來從事翻譯的經歷,以散文的方式表達個人所思所感,文章長達一萬字,在寫作的過程中,猛然醒覺自己投身翻譯工作已經超越一個甲子了,於是,遂以「譯道征人吟」為題,呈現悠悠歲月中在譯道上長途跋涉的感受與體會。

在撰寫文章的那段日子,恰好開始了重新學習古箏的「壯舉」。這次鼓起勇氣來「臨老學吹打」,經翻譯學生暨中樂師姐佩蘭介紹,所拜的是琵琶及箏樂名家林風老師。佩蘭笑言:「這一回,可說是譯道征人遇上古箏大師了!」在漫漫譯道上琴音飄飄,倒真有情調,這事究竟怎麼促成的,說來話長。

原來,小友雲嫺在世紀疫症剛開始爆發時宅在家中,百無聊賴,於是想學習一些新事物,一天,她提起想學古箏,問我有沒有適合的老師可以介紹。這時想起佩蘭來。佩蘭彈得一手好琵琶,古箏不過是她的第二樂器而已,某一日居然在我家把難度高達九級的《梁祝》彈得頭頭是道,令我驚嘆不已。我想她的老師必定是出類拔萃的,這才可能名師出高徒啊!於是,就決定把佩蘭的老師介紹給雲嫺。小友剛開始時宣稱:「我只要能彈周杰倫的《菊花台》就心滿意足了。」不一會又自稱拍子不對、音準不夠、記性不好、快板太難等等。話猶在耳,匆匆四年過去,現在居然彈起悅耳動聽、難度極高的《春到拉薩》來了,目睹她手撥琴弦、揮灑自如的模樣,不由得刮目相看,令人羡煞!

這就使我回想起自己學箏三進三出的經歷來了。

第一次接觸古箏還是上個世紀的事,當時很年輕,也不記得為何提起學習的興趣了,總之,那年代大概覺得彈古箏很有型吧!翻看舊照,有一張身穿小鳳仙裝,站在古箏旁拍的,那古箏像個裝飾品似的擱在高櫃上,旁邊插了一盆花,古箏不是該放在琴架上,隨時用來練習的嗎?可見當年的我,並沒有全心投入,認真學習。當時拜的倒是名師蘇振波。蘇老師琴藝超卓、宅心仁厚,加上還是我在中文大學的同事,於是對我每星期上課時,既不練習、又諸多藉口的怠惰態度,完全沒轍。凡是古箏曲,多半是包含快板的,一到快板如果不練,就殘缺不全、徒勞無功了。年輕的學生急功近利,還沒練好一首曲子,就趕着要跳到第二首去,慈祥的老師也只好縱容,就如此,經過好一段時日之後,居然從初學《關山月》進階到彈奏《梁祝》了,當然沒有哪一首是可以從頭到底彈得完整無瑕、流利暢順的。那一次學箏,因赴法留學而告終。

第二次學箏,可是多年後的事了。這次是拜入古箏大家陳蕾士師門的。話說陳老師當年也在中大授課,家居校園附近的赤藜坪,到老師住宅一星期一次的學習,既令人高興又使人擔憂。怕的是一路上綠樹叢中垂下條條毛蟲,進村後群犬亂吠此起彼落;喜的是又可以聆聽老師悠揚悅耳的彈奏了。陳蕾士用的是十六弦的傳統古箏,彈的是的一首首古典名曲,韻味十足,詩意盎然。由於當年工作纏身,忙碌不堪,這次學箏,沒多久就在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情況下匆匆結束,陳老師的絕技,一星半點也沒有學到。

第三次學箏卻是這個世紀的嘗試了。二○一二年初,相守畢生的伴侶驟然離世,哀傷落寞中,想起古箏優美療癒的琴音,也許能令自己排遣抑鬱、重拾情懷,於是決定再續琴緣。這一次,很幸運居然又找到隔閡四十年的蘇振波。蘇老師別來無恙,只是比以前更寬容、更包涵了。剛開始,忘得一乾二淨的琴技,必須從頭學起,好不容易重溫了基本功,再一次從《關山月》開始磨練。有一天,老師說不如彈首左右手並用的練習曲《迷離》吧!誰知道這一下就使得一向心存僥倖、矇混過關的學生真正「迷離」起來了,練習多次,頑抗的左手始終不肯就範,久而久之,故態復萌、興趣索然,第三次弄琴,終於又嘎然而止。

如此這般,消消停停,拋卻了幾許大好光陰、多少似水年華,在學習古箏的過程中,悵然沒有成材。蹉跎歲月中,眼見小友箏藝大進,心底始終盼着有一天能好好彈奏《梁祝》的願望,不由得蠢蠢欲動,暗忖既然當初懂得為她介紹名家,何不自己投入師門?就這樣,開始了第四次拜師學藝之途。

第一次拜見林風老師,戰戰兢兢,胡亂彈了幾段《春江花月夜》,手忙腳亂。所幸林老師和藹可親,令人如沐春風,他說:「好了,知道你的程度了,你可以從《梅花三弄》開始學。」《梅花三弄》?這首典雅悅耳的曲子,我以前未曾接觸過,能夠從此學起,不必再捱《關山月》了,自然心中竊喜。

《梅花三弄》又名《梅花引》、《玉妃引》,是一首傳統名曲,最早源自東晉的笛曲,後來改編為琴曲。這首曲子中有一段譜,在不同的地方,需反覆演奏三次,旨在表現梅花不懼嚴冬,在寒風中綻放的勃發英姿和不屈氣概,故稱為三弄。這其中兩弄是需要用泛音來彈奏的,看似簡單,實則不易。剛開始時,無論怎麼努力,都彈得啞然無聲,韻味全失,問老師如何解決,方知訣竅在於雙手發力的輕重,原來必須左手輕觸,如蜻蜓點水;右手重按,發清越之聲,才能奏效。至於滑音,那更是不能囫圇吞棗,胡亂撥弦,而是必須如白居易所說的「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悠然一滑,清脆利落得每一個音符都聲聲入耳才行。總體來說,彈欲斷弦方是妙,每一個指法都含糊不得。

林老師教學親切而認真、溫柔而嚴謹,他以無比的耐性,把着學生的手,一個音一個音教,過程中永遠給予正面的評價,絕不打擊學習者的信心。這似曾相識的場面,令我不知不覺想起當年在翻譯碩士班教授「翻譯工作坊」的情景,雖則當時地位恰好相反,是在授課而不是在學習,然而專注投入的態度是不相上下的。教室裏,跟學生討論翻譯的原則和優劣時,何嘗不是一個字一個字的推敲斟酌,毫不馬虎?

「彈箏要了解曲譜的特色,注意拍子、音準、韻味,長短、快慢、強弱和停頓」,古箏大師說。「做翻譯須體會原著的涵義,在譯文中掌握文字的層次、結構、音韻、節奏、語氣的雅俗與褒貶,盡量再現原文的神髓。」譯道征人曾經說。

「對樂曲要有深切的體會,用個心來彈奏,從心底出發,仔細揣摩、彈出韻味,跟隨便按弦,弄出音響,是完全不同的。」古箏大師如是提點。「做翻譯要悉心投入,對於文字的感覺要敏銳,下筆翻譯Both parents are alive時,寫出『父母在世』或『椿萱並茂』的語感,是宛然有別的。」譯道征人曾經告訴學生。

「學箏要有耐性,不急躁,不冒進,放鬆來,左手彈不好,練習一百遍後再看看。總有一天會豁然開朗,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古箏大師循循善誘。「學文學,哪有一蹴而就的,做翻譯沒有捷徑,一步步來,全心全意,認真對待,終有進步的一天!」當年的翻譯教師曾經對着學生苦口婆心。

終於明白,學古箏也罷,做翻譯也罷,其實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是互通的,要掌握箇中三昧,不全神貫注,不悉力以赴,決不能成事。學箏的過程中,以前只是「將就」,如今方知「講究」,即使練得左手指頭發痛、皮膚變糙;右手關節發痠、伸展不靈,又如何?猶記得那年於旅舍中,為每天練琴八至十小時而患了腱鞘炎的好友傅聰,在十個手指周圍,團團貼上止痛膏藥的情景,這世上哪有唾手可得、不勞而獲的成就?

當然有時候練來練去而不見成效時,難免會想起「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俗語來,然而,再思量,這句話是最沒意思的,「徒傷悲」有何用?這世界沒有一樁事是可以靠「傷悲」來解決的。倒不如勉勵自己:「少小不努力,老大勤補拙!」一個人唯有不斷學習,才能長進;不斷長進,才能保持心境年輕。在譯道上三弄梅花,過程雖慢,進展雖緩,卻饒有意義。

每次由林老師課室出來,從清幽古雅的琴韻中,走入紛雜喧鬧的市聲裏,經過一家家小店,賣魚蛋的、買蛋撻的,人頭湧湧,烟火人間的勃勃生氣,彌漫空中,和煦的冬陽柔柔照在身上,頓覺心頭暖烘烘。這時候會悠然興起愉悅的感覺—原來生活可以這麼豐盛而美好!

(作者為本刊顧問,著名翻譯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