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我在紐約州立大學艾伯尼校區任教那四年多,一九七二年秋到一九七六年底,認識的師生中,有兩位後來在自己的領域出人頭地,他們都是在台灣念大學的,就是社會學專家林南教授,和作家李永平。
在紐大任教的第一個學期,我忙着撰寫中國研究學士學位課程的計劃書,已經找到可以統合的語言、文學、歷史、宗教哲學的學分課,接着計劃「專題研讀」(Independent Reading)課,於梨華告訴我可以找社會系的林南(一九三八—)和經濟系的陳觀一幫忙。我走進林南的研究室,他由書桌上的文稿抬起頭,三十歲出頭,個子不高,他的臉一笑圓圓的,眼鏡後面的目光非常明亮,他說:「鍾玲,聽說大學要你籌備中國研究學士課程,對大學、對學生,這都是件好事,我可以做些什麼?」
「可以把你列為『專題研讀』課的師資嗎?其實必修課和選修課加起來已經夠主修的學分了,『專題研讀』這門課是應不時之需,大概沒有學生會選。但列了中國社會學的課,課程比較完備。」
他說:「沒有問題。」接着他打電話給研究助理,叫他影印一份履歷來。看來林南的反應和效率神速。我問:「聽說你是東海大學學長,我是外文系第八屆。」
他笑着說:「我是外文系第二屆。」
「什麼?學長,你不是社會系的?為什麼轉讀社會學呢?」
「在密歇根大學讀博士的時候,本來讀新聞媒體,興趣慢慢轉移,我盡量去發現自己對什麼有興趣,統計與研究方法、社會擴散,這些課引起我興趣,引領我研究社會學。」
這時研究生拿着林南的履歷給我,啊,厚厚一疊,出版的期刊論文那麼多!四年後林南升等為正教授,一九九○年杜克大學聘他為講座教授,一九九八年他當選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一九九九年當選美國社會學協會副主席,真的是看着他平步青雲。他的專長是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社會支持與生命壓力、社會階層與流動等。我們的學業和事業真的要貼近興趣所在來發展,才能發揮潛能到極致。
一九七六年初,比較文學系的教授們,包括我,在會議室審查研究生申請案,我看見台灣寄來一份申請書,是畢業於臺大外文系的李永平﹙一九四七─二○一七﹚,當時他正在臺大當助教,我知道他就是短篇小說〈拉子婦〉的作者,才華出眾,當下推薦錄取他,並且聘他為中國研究學位課程的教學助教。一九七六年秋李永平在紐大註冊以後,到我研究室來,高高瘦瘦的,嘴唇厚而紅潤,有點吊兒郎當,有點浪子氣息。他說:「鍾老師,你離開臺大外文所那年,我才進大學一年級,聽說過你。」
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幫你嗎?九年前因為威斯康辛大學比較文學系的劉紹銘教授錄取我當研究生,聘我為研究助教,我才能出國留學。我是仿效劉教授,也是報答劉教授。你好好念,繼續有助教獎學金的。」
劉教授只帶我一年就離開威大,他做了安排一直幫我到完成博士;但是我帶永平只一個學期就離開紐大,他得靠自己闖天下。
李永平運氣真背,他在紐大的第一個學期,發生了兩件不利他進修的事。九月底中國研究部門請胡金銓來演講,我認識了金銓,十一月兩人訂婚,我決定辭職去香港結婚,永平在校第二個學期起就沒有我的照看了。更不幸的是,就在第一個學期,大學董事會決定裁撤整個比較文學系,還好裁撤令一九七八年八月才生效,所以他有兩個學年完成碩士。我決定離職後,永平苦着臉來見我:「鍾老師,我怎麼辦?」
我說:「第二學年的助教獎學金已經做了安排,不成問題,到時申請別的大學讀博士,不怕的,可以申請的大學很多。」
一九七八年永平獲碩士學位後到聖路易的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系深造,一九八二年獲博士學位,同年回台灣任教於高雄的中山大學外文系。於是我們的軌跡又交匯了,那時我在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一九八六/八七學年到中山大學客座,第一次進校園到文學院,步入四面紅磚樓的中庭,聽見一位教授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原來是永平在講課。那年他出版了震驚文壇的《吉陵春秋》小說集,創造了一座既魔幻又寫實的傳統中國城鎮,其敘述語調有蠱人的魅力。
等到我一九八九年回高雄定居,任教中山大學時,永平已經辭去教職,因為要專心寫長篇小說《海東青》,這決定令人肅然起敬,為了創作可以不顧一切!我就做不到。在台灣能夠真正靠文學創作謀生的人,真的很少,有也非常艱苦。作家們不是在大學任教,就是在報界或文學雜誌社工作,以維持生計。但是寫長篇小說很艱鉅,需要長時間全心的專注,不可能兼顧一份全職工作。
一九九二年冬我應《星洲日報》之邀,到馬來西亞演講,他們安排我到婆羅洲古晉城參觀,感覺那些巷子、那裏熙熙攘攘的華人,說不出的熟悉,果然這裏就是永平筆下的吉陵城,原來古晉是他的故鄉。於是我寫了篇散文:〈我去過李永平的吉陵〉。二○○三年《吉陵春秋》的英文翻譯版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書。接着他出版長篇小說《朱鴒漫遊仙境》和《大河盡頭》。他二○一六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真是實至名歸。
二○一七年五月永平確診大腸癌末期,六月初昏厥,入院進行切除腫瘤手術,但癌細胞已經擴散。看到他接受《鏡周刊》的訪問,幾乎不認得照片中的他,原來的大漢身型,變得枯瘦,原來飽滿紅潤的臉,皺紋縱橫,但即使在養病中,他仍然奮力撰寫新作,武俠小說《新俠女圖》,一天寫五、六個小時。真的是為創作燃燒生命。九月二十二日病逝,享年七十一。《新俠女圖》只寫了一半,太可惜了。
(作者為本刊顧問,著名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