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5-2-28
二〇二五年三月號
眼光,眼波,眼色,眼神(金聖華)

林青霞曾經在書中提起過,三毛雖 然跟她很談得來,卻表示不願意跟她一起旅行出遊。這倒是奇怪了,究其因由,原來三毛怕她鑑貌辨色太敏銳,跟她一起進進出出,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透視眼。這些年來,跟青霞時相往返,觀察多了,發現三毛說得不無道理,只要跟青霞在一起的場合,哪位朋友要是牙縫裏不留神卡了青菜,指甲上不小心留了黑邊;或是衣領弄歪了,鈕子扣錯了,她都馬上盡收眼底,不過,她提醒的方式是不動聲色的「溫柔版」,會靜靜的遞來一張紙巾或送上一支牙籤,悄悄的耳提面命,讓人及時撥亂反正。

青霞閒來喜歡結交文化學術界的朋友,跟他們討教讀書寫作的良方;那些在文化界裏待得久的朋友,囿於自己的領域,對於身邊的俗務瑣事往往又不予理會,一竅不通,兩個不同圈子的朋友一碰上,這就閃現出不少有趣的火花來了。例如,有一次青霞看了閻連科的幾張照片,發現每張的表情如一,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跟閻說,「你怎麼拍照時老是一個表情,也不笑一下?」「那該怎麼拍才對呢?」憨厚的作家對這事感到十分為難。「要注意你的眼神,拍照時想着你最喜歡的人,凝望前方,拍出來自然好看。」原來,除了肢體動作,眼神是最重要的,拍一本正經的護照相,尤其如此。又有一次,劉震雲應香港文學舘之邀,作為開舘典禮嘉賓來港演講,青霞請他吃飯,飯局中,主人誇獎客人口才了得,言辭風趣,很有觀眾緣;客人卻欣賞主人演技出眾、風情萬種,說得興起,主人即場示範了「桃花眼」的表情,那可是頗有講究的,得先向着目標,側着臉,瞇着眼,用眼尾輕輕掃視對方,再微微帶笑,方才見效。當晚賓主盡歡,只是不知道幽默的作家到底領悟了俏皮的巨星所傳授的眼神妙訣沒有。

林青霞是最會用眼睛傳情達意的演員,且看她在文藝片中的媚眼如絲,勾魂奪魄;在武俠片中的怒目生威,英氣逼人;兩者時而婉約,時而颯爽,幾乎不相信是出自同一人的演繹。「很多新晉的藝人,演戲不自然,是因為他們在努力的演,動作誇張,擠眉弄眼。真正會演的老戲骨,是不需要過份搔首弄姿,七情上面的,所有的戲,全都含蘊在一雙眼睛裏。」青霞如是說。原來會不會演戲,大部分得靠這方寸不出幾公分的雙眸,難怪眼睛又稱為「靈魂之窗」了。

自古以來,形容美目嬌眼的詩詞歌賦,不知凡幾,從《詩經》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碩人》),到唐詩的「一雙瞳人剪秋水」(李賀《唐兒歌》),到宋詞的「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晏幾道《采桑子》),「困酣嬌眼,欲開還閉」(蘇軾《水龍吟》),再到《紅樓夢》中描繪黛玉容貌的「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淚光點點」,直把盈盈雙目、炯炯兩眸的千姿百態,呈現得淋漓盡致,不但如此,漢字的精妙神奇,還可以從部首的構造表達出來,我們且看一下以「目」字邊為部首的詞彙,就有所體會。記得以前在教碩士班翻譯工作坊時,經常對學生說,閒來不妨翻看一下中文辭典,當然,指的是按部首排列的傳統辭典,不是按漢語拼音索檢的新式詞典,後者固然有其方便之處,但是如要即時拓廣自己的詞彙量,那就又當別論了。

跟眼有關的詞彙很多。「眼光」即眼力、見識,但也可指涉眼睛的神色和目光。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很多時候無需啟唇張口,只要四目相對,就心神交會,喜怒愛恨,盡在不言中。眼光可以熱情如火,也可以冰冷如霜,可以迷死人、醉死人、電死人,也可以殺死人!世間冷暖、人際親疏,很多時候,在眼光的照射中,就可以表露無遺。你可曾有過這樣的經驗?某些當年的舊識,待你一旦退出滾滾紅塵的名利場,就會對你另眼相看,偶爾在社交圈相遇,那一雙銳利的眼睛,團團掃視一遍,立即辨別出有錢沒錢、有勢沒勢的方向,瞄準對象,恰似寒暑表般散發出眉眼堆笑或視而不見的迥異反應,萬一避不開與你四目交投了,也必然會射出寒森森、冷冰冰的眼光。

再說「眼波」。眼波指的是「目光流轉如水波」的意思,通常指女子的目光。如上所述,歷來詩詞中對於女性眼睛的描寫多不勝數,一時是「春水」,一時是「秋水」,其中最悱惻纏綿的莫過於柳永《少年遊,其三》的「層波瀲灧遠山橫」,可說把柳眉之下眼波流轉、閃爍生情的媚態,描繪得令人心神俱醉。何以說「層波」,因為是層層推進、連綿不絕的,那種水汪汪、水靈靈的狀態,流轉不停,恰似波光起伏。辭典中跟眼波有關的詞彙,也繁複多姿,如「睇」、「睞」、「眄」都是斜着看,「凝睇」可以含情,「眄睞」可以「傾城」。只要是美目流轉,千嬌百媚,濃濃深情,流瀉而出,幾乎可以把人淹漫其中而不自知。

「眼色」,指的是「以目示意」,即不用開口,就以眼部動作表達出心中所思的明確意思,藉此指示他人有所行動,俗稱「遞眼色」。辭典中有關眼部動作的詞彙很多,如「盯」、「瞪」,就是直勾勾的望着他人,帶有不滿;「瞠」,也是直視,卻表示驚懼;「瞋」卻是「張眼生氣」的模樣;「眭」是「深目惡視」;「瞟」是斜眼看人,可以賣俏,也可以藐視;至於「睥睨」,那就活脫脫是「瞧不起人的樣子」了。

「眼神」,指的是「眼睛裏所表現的神態、情緒」。眼神可以空洞茫然,也可以深邃悠遠;可以嫵媚多姿,也可以冷酷無情。平生看到過最溫柔、最無邪的眼神,來自於一雙不是屬於人類的慧眼。那一年,在多倫多野生公園參觀,坐在密封的遊覽巴士上,不久,停車外望,忽然看到一隻長頸鹿施施然踱步來到窗前,好奇的牠,正從高處垂首內望,那雙澄澈秀逸的美目,睫毛長而捲,眼睛明而亮,巴眨巴眨的閃着,跟我隔窗相距不到幾寸,我們四目交投,互相凝視,那瞬間渾忘一切,只知道天地間萬物生靈,早已豁然相通,不分彼此了。

有一天,假如涼颼颼的眼光,冷卻不了你溫暖的本質;寒森森的眼神,刺穿不了你堅毅的內心,恭喜你,你已經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了!

(作者為本刊顧問,著名翻譯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