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去巴黎羅浮宮看過達文西的畫《蒙娜麗莎的微笑》，其實蒙娜麗莎不怎麼美，顯得陽剛，有點像男人。」

倩儀笑出聲來，說：「說得好，也只有你敢那麼說！說說你的觀點。」

我說：「一般人認為蒙娜麗莎是世界上最美的女性，她溫柔、她的微笑非常神秘。那是因為大家都認同了西方文明的審美觀。二十世紀西方勢力壓倒性影響全世界。你看蒙娜麗莎的額頭聳起，一直壓到眉毛，眼皮部位凹下去，這在我們黃種人，屬男人的骨相。我們女人的眼皮和額頭幾乎在同一平面。加上她的身體壯實，在我眼中，她看來像男人婆，或像個混血男子。」

倩儀說：「你是說，根據中國傳統美學的觀點，女性美的標準跟西方完全不一樣。」

我說：「對呀！傳統中國的美女柔美纖細，尤其是宋代的仕女圖。文字上來說，曹植〈洛神賦〉裏宓妃的形象也是如此：『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而且講求神韻，『若流風之廻雪』。蒙娜麗莎太粗氣。」

話說回來，達文西另一幅女子肖像《抱銀貂的女子》，那位年輕貴族女子倒是秀氣沉靜，有女人味。他另外兩幅肖像，《吉內薇拉．班琪》，和《無名女士的肖像》，都跟蒙娜麗莎一樣，屬豐腴型。更別說達文西同時代大師米開朗基羅畫中的女子了，簡直是肌肉女。兩位大師同屬十五、十六世紀歐洲的文藝復興時期，這個時期意圖復興的，就是希臘古典文化，推崇健壯寫實的人體美，如米洛島的斷臂維納斯大理石像，多麼厚重的脖子、健碩的身軀、堅實的腹肌。但是到了二十世紀後半葉，全球女性美的標準大大改變了，以高瘦為美。

中國現代女明星，為了片中能拍出婀娜的形象，為了走紅地毯穿上晚禮服表現儀態萬千，一定要保持纖纖身腰，如內地女演員楊冪身高一百六十七公分，體重只有約四十五公斤。趙麗穎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體重約四十五公斤。這些紅星都以瘦身得法出名。但我讀小學、初中時的電影明星，身材就蠻豐盈的。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電影明星林黛，二十三歲的時候，身高只一百六十公分，體重卻四十七公斤。到她二十八歲拍〈白蛇傳〉時，更是珠圓玉潤。還有當時最紅的美國女明星瑪麗蓮夢露，體態豐潤，以性感著稱，身高一百六十七公分，體重在五十三到五十七公斤之間，比一樣身高的楊冪足足重十公斤！可見過去六十年美的標準是越來越高瘦了。

是什麼造成高瘦為美的標準呢？應該跟商業有關係，聽我道來。記得在六十年代，台灣的婦女，由少女到老婆婆，最愛談論的國際新聞，就是世界小姐的選拔，當然是先選出中華民國小姐，有時稱為自由中國小姐，她們被派去參加美國的長堤國際小姐比賽和邁阿密環球小姐比賽，以及倫敦的世界小姐比賽。中華民國小姐比賽辦了四屆，一九六○年辦到一九六四年。

參加國際性的選美比賽，西方行之有年，對身高體重已經有一套標準，這標準自然依據西方女性的體型，因為有泳裝的項目，所以絕對不能有贅肉。於是台灣的審美觀開始向西方看齊，第一屆中華民國小姐林靜宜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體重五十三公斤。你看，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在歐美女性而言，是一般的高度，但在當時中國女性而言算高個子。為什麼說審美觀的改變跟商業有關呢？因為美國和英國舉辦國際性選美活動，會給主辦單位帶來廣告和轉播的收益。

一九六二年舉行的第三屆中華民國小姐選拔，第一名並列三人，以便分派參加三項國際比賽：方瑀、劉秀嫚、江樂舜。江樂舜是高雄女中高我一屆的學姊。我讀高一、高二的時候，常在校園見到她，她在校期間並不算是出名的美人，個子高瘦，一張容長臉。也許正因為這張具古典美的長臉，獲得比賽評審的青睞。一九六二年她參賽的時候，已經在實踐家專家政系讀一年級，派去倫敦參加世界小姐選舉。如今在網上查不到她選美之外的資料和消息，只有兩張「國家文化記憶庫」的照片，一張是她一九六四年出國赴德州女子大學Texas Women's University就讀，另一張是一九六八年她帶着小兒子返國省親，可見她過着平淡而實在的人生。不像她同屆的方瑀，跟連戰結婚，嫁入豪門、經歷政壇的動盪起伏。

另一個改變我們審美觀的西方因素是，模特兒行業的興起，一九七○年後，西方的名模變成焦點人物，名利兼收。名模現象是由媒體造成的，包括美國的Cosmopolitan等雜誌，在台灣八十年代的《儂儂》和九十年代的《哈潑時尚》等雜誌，還有美國黑人女名模Tyra Banks製作的電視真人秀《超級名模生死鬥》（America's Next Top Model），這些把西化的審美觀輸入東方。其實骨子裏名模有如衣服架子，為紡織業和服裝業進行推銷工作，誘使女顧客每一季買新裝。

伸展台上引領時尚的名模在走秀，她們高挑苗條、高視闊步、傲氣霸氣、架式十足。女人們，不論老少，當然包括我，每天都在努力，希望有一天跟她們一樣苗條一樣美麗，盡量少吃或不吃白米飯、麵食，會算熱量的算熱量，練瑜珈的練瑜珈，美容的美容，整容的整容。我們多麼虛妄！

（圖片由鍾玲提供。作者為本刊顧問、著名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