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今天突然念起在芝加哥的友人余國藩(圖,一九三八─二○一五)。今年剛好是他離世十周年,我想寫一篇文章追念他。他是一位大師級的學者,他學貫中西,任芝加哥大學的講座教授,身兼五個科系:神學院、英文系、遠東系、比較文學系和社會思想委員會。他是《西遊記》的英譯者,《紅樓夢》的獨特詮釋者,也是英國詩人米爾頓(John Milton)研究的專家。我在芝大任教時(一九八四至一九九二)有幸作為他的同事—事實上他也是聘請我到芝大任教的恩人—得以在課室裏和他切磋學問將近十年之久,直到我離開芝大。這個機緣我一直未敢多說,怕攀龍附鳳自慚形穢,或者可以先從我們在芝加哥生活的趣事講起。
在此我必須挪用一個名詞作為本文的「關鍵詞」:貴族。國藩常戲稱自己是「貴族的品味,乞丐的錢包」(princely taste, pauper's salary),用以自嘲,因為他食衣住行都要選最貴重的,特別當他請客吃飯的時候。我記得他請我到一家中國餐館吃飯,一走進門老闆就親自來迎,吃完飯離開時連廚房裏的廚師都出來排隊相送,我不好意思看他出手給的小費是多少!西菜館更是如此,有一次他請我到一家頂級意大利餐館,吃的是(意大利)北方菜,那個排場令我有點尷尬,因為我衣冠不整,穿了一套舊西裝赴宴,相形之下,實在有點寒酸。國藩在神學院同事之間也享有美食家的盛名,然而他對我和劉紹銘—也是香港出生的廣東人—特別親切,兩個同鄉老友見面對飲,以廣東話交談,暢快之至,我還不夠格。如今紹銘也作古了,我怎不唏噓!
還記得有一次Tony(國藩的英文名字)在家請劉紹銘、張系國和我吃西餐,他親自下廚做海鮮湯,劉張二位老友感到口味不合,很難下嚥,我倒是囫圇吞下去了,離開時三人大笑,一方面感激他們夫婦的盛情招待,另一方面又說中西美食相較之下還是中菜合他們胃口。我自認不夠資格評論,因為我的品味最多也不過是「中下層階級」,連我都不能下嚥的菜太少了!然而Tony對我這個攀不上貴族的朋友卻處處照顧有加,從吃飯到學問,令我至今感激不盡。
在學問方面,國藩更是出類拔萃,他的專業出身是米爾頓的經典《失樂園》,他偶爾向我提起參加英國文學的年會,並提交論文,但從來沒有細說,我也不知如何問起,否則更暴露自己的無知。我倒是旁聽了他的一門理論課:詮釋(hermeneutics),因為當年我毫無基礎,所以聽得一知半解,多年後才悟出一番道理。我獲益最多的還是和他合教的高班課《紅樓夢》,上課時我們二人各居長方形的大桌對面,把這本名著一回一回的討論,兩人的着眼點不盡相同,我的讀法較為保守,偏向傳統紅學,國藩則從比較文學的立場提出嶄新的洞見。課完後不久,他就寫出一本詮釋性的書:《重讀紅樓夢:欲望與小說的構成》(Re-reading the Stone: Desire and the Making of Fiction,一九九七),見解獨特。
他翻譯的《西遊記》早已享譽學界。紹銘認為文筆絕佳,但過於典雅,因為小說中的主要角色如孫悟空和豬八戒都不是貴族,這個譯本可貴之處在於註解,這是國藩功力之所在,他把它視為一個宗教文學的經典。後來他到中大講學,主題就圍繞着《西遊記》中的佛家和道家的典故,這是一般譯者做不到的;換言之,他的專業—宗教與文學—恰好訓練他翻譯《西遊記》,二者可謂「絕配」。加上他的家學淵源,自幼就聽祖父講《西遊記》孫悟空的故事,聰慧無比。多年後他獲美國芝大神學院錄取,記得他在申請書上說要當一個知識分子,最終做了學者。芝大神學院非常自由,他如魚得水。芝大各科系之間時有互動,於是爭相請他加入,令他忙得不可開交,把他的學術生命都獻給了這個第一流學府,不僅是講座教授,而且得過所有的榮譽和獎項,包括古根漢研究獎。然而可惜的是,他在太平洋彼岸的華人地區名氣仍然不足,只在專家學者圈內享譽甚隆。他也是中央研究院的院士。
嗚呼,國藩英才早逝,離世時才七十六歲!記得他最後一次回香港探親,特別請幾位在香港定居的芝大好友吃飯,完後殷殷告別,似乎他心裏早有預期。終其一生,他對朋友的忠心從未動搖過。作為他的友人之一,我把這篇小文獻給他,望他在天之靈笑納。
(作者為本刊顧問,著名教授、作家、文化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