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這樣，從小到大，課業的壓力沒怎麼感受，體育卻是叫自己最頭疼的難題；自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凡逢體育考試，必定屢戰屢敗、劣績纍纍。

先說小學。那時候就讀台北的北師附小，班上有位姓廖的男生，他是班長，除了國文、歷史、地理等科目之外，算術更特別好。他是我暗中較勁的對象，每逢大考小考，一心要跟他比拼爭第一，但是往往就輸在算術上。有一回，學期末了，每一門功課都順利過關，最後要去運動場上考體育。記得那天不知為何突然腹痛如絞，但當時膽小如鼠，哪敢跟老師坦告，只好捧着肚子強忍着痛，哨子一吹，就歪歪斜斜跑起六十公尺來，結果是嚴重超時，不及格！

諷刺的是，那一次我的考試成績特別優異，每一門都拿到了甲等，包括算術在內，好不容易爬過廖同學的頭，穩拿第一名了，卻因為體育一科不及格，就給打入「不列名」的冷宮！當時的規定，學生必須科科及格，才能排上名次，大凡有一科不及格，不管是什麼，都給予「不列名」標籤，意即連最後一名都算不上！對年幼又好勝的自己，這個打擊可是太大了。假如當年的社會風氣跟如今一般，說不準會一時想不開，跑到天台上去「危立」呢！我的爸媽愛女如命，在那個保守的年代，他們竟然不顧一切地跑到學校去慷慨陳詞，鄭重提出抗議，促使學校當局修改校規，從此不再把體育計入列名的科目。

小學畢業後，考入赫赫有名的臺北第一女子中學，誰想到這所名校除了學業拔尖，連體育也是十分注重的。校長江學珠每天清晨就在操場上打太極拳，宣示運動的重要。體育課更是五花八門，跳高跳遠、標槍鐵餅，什麼都得學習。有一回體育要考跳欄，那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法掌控的致命傷，不及格當然得補考，否則不能升級。記得那回又得動員老爸的投入了。老爸找了院子裏小徑兩旁的矮樹，中間綁上橡皮筋串成的長條，然後天天在小徑上努力前衝，一躍而過，示範跳欄的訣竅，一面口中喃喃說道：「你看！很容易，一點也不危險！」在老爸不斷的催眠式引導之下，我在家對着橡皮筋練得好好的，誰知道補考那天一到了操場上，深深吸口氣起跑，拼命衝到鐵做的欄前，卻立刻雙腳發軟，雙手一推，弄翻了鐵欄，赧然無功而返。那回最終到底是如何過關的，我已經不復記憶了。

高二時，舉家從台北搬來了香港，下學期考進了香港培正中學。這所男女同校的中學，體育課倒是沒有那麼嚴格的要求。學期末了，女生考的是韻律操。按說，這沒有什麼難度，然而其他同學早已經掌握嫻熟的動作，對於我這個插班生來說，卻是摸不着頭腦的新招。老師口中發出的號令「一二，一二」，在不諳粵語的我聽來，就變成「訝異，訝異」了。當年的我，面對着事事新奇的環境，的確像隻跌入水塘的飛鳥，不會游水也得撲擊雙翼掙扎求存。考試結果可想而知，又一次滑鐵盧！

大學就讀中文大學的前身崇基學院英文系，面對繁重的課程已經頭昏腦脹了，還得花體力精力去應付難纏的體育。學期末了需測試排球技術，主要考發球—左手拋起巨大的球體，右臂及時配合發力擊球過網。這樣的動作，對於手無縛雞之力的我來說，可是天大的難關，結果不是排球落地，就是手臂紅腫，怎麼都不得要領，成績當然也是不及格。記得當年的考官是位姓高的年輕體育老師，也許是出於惻隱之心吧，不知怎的我在補考時就給他大發慈悲地放行了。

說完了種種劣績，就明白為何每當別人問起我平生有何「成就」時，我會得意洋洋地宣告：「有兩大成就：學會了游泳和駕車」。駕車是一九七四年在中文大學教書第一次放進修長假時，遠在溫哥華學會的。當時所採用的是「秘密練兵」的招式：敗則意料中事，從此秘而不宣；成則喜出望外，學罷「衣錦還鄉」。結果經過一次失敗、兩度考試、再三努力，終於勉強拿到了車牌。回港後，還得找教車師傅惡補苦練九十個鐘頭，才戰戰兢兢地學會如何把汽車從家門開到大學的一條路。

習泳也是結了婚、有了孩子之後的事。那時候，在精於運動的外子督促下，暑假的大計就是去港島南灣學游泳。也許是因為自己好勝心切，這回居然想到了一個事先「昭告天下」的妙計。那時香港還正在開始勃興發展的年代，如今習以為常的自助餐，當年可是十分稀罕。於是，我就口出壯語，宣布如果我能學會游泳，就會邀請一眾親友到希爾頓酒店頂樓去豪吃自助餐！當年有幸找到一個極有耐心的好教練，加上外子的眾多弟妹出於「利誘」在旁積極搖旗吶喊，一個暑假下來，我居然可以在碧波萬頃的海水中浮了起來，而不再驚恐失措。因此，這些普通人習以為常的小技能，在我身上就變成勇於突破的大成就了。

經過了多年歲月的消磨，後來既不開車也不游泳了。其間也學過太極、練過跳舞，曾經添置跳床、跑步機、運動單車等器材，一心要勤於鍛鍊，結果都半途而廢，徒勞無功。都說運動要持之以恆，久而久之會成為習慣不做不行的，我卻無論如何嘗試，都不曾達到這個「傳說」中的境界。

如今，韶光倏忽而過，轉眼已來到了霞照晚空的歲月。不知不覺間，動作慢了，腳步沉了，再放眼四周，發現同齡的朋友，有的步履矯健，到處遊歷；有的卻行動不便，閉門不出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人到了某一個年齡，腿部的肌肉會逐漸流失，而雙腿的壯健與否，就是晚年生活是否幸福愉快的指標。因此，「肌少症」是一個極為嚴重的毛病，不得不予以重視。

人上了年紀，鬢邊的銀絲，可以漂染；眼角的皺紋，可以化妝；臃腫的身形，可以遮掩；唯獨這步履蹣跚、行動遲緩的體態，卻是欲蓋彌彰、無所遁形的。因此，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必須直面問題，尋求解決的良方。

曾經上網閱讀，到處求教，發現最要緊的訓練除了日行若干步之外，就是「抗阻力運動」。由於因緣際會，請到了一位運動專家，承蒙他根據我的體能，特地設計了一套分為「熱身、拉筋、抗阻力」三部曲的運動專案，讓我量力而為，循序漸進，希望能夠在未來的日子裏，逐漸減緩肌肉流失的速度。

這一回，痛定思痛，再也不能對運動疏忽馬虎，視若無睹了。因此趕緊重施「昭告天下」的故技，告訴一眾學生及小友，讓他們在旁打氣鼓勵，從而令自己「騎虎難下」，無法悄悄打退堂鼓。

俗語說：「亡羊補牢」，年輕時有的是時間與體力，誰的羊圈裏沒有幾十或上百隻羊？只是因為自己一向掉以輕心，不懂運動對健康的重要，懶散蹉跎之下，才使羊群有機可乘，逐一溜走；如今猛然醒悟，發現羊欄裏只剩下兩隻羊了。與其放任不管，還不如趕緊填補漏洞，好好飼養。

劉禹錫的名句在耳畔響起：「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是啊！我一定得把這兩隻羊養得好好的，跟我共度桑榆年，同賞霞漫天！

（作者為本刊顧問，著名翻譯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