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2020-3-28
二〇二〇年四月號
動物革命與反物種主義(陳 彥)

最近讀一本題為《動物革命》(Révolutions animales:Comment les animaux sont devenus intelligents)的文集,上下兩卷,洋洋八百多頁。第一卷講述動物的智慧,第二卷談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雖多為科學家的著述,但一般讀者讀起來仍然饒有興味。世界著名動物學家珍.古道爾在序中寫道,近幾十年來,我們邁出了決定性的步伐,正在進入一個思想大轉變的時代。人類屬於動物界已無爭議,但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上要打破陳規卻仍然十分不易。同傳統文化的決裂無疑會是一場巨大的革命。

古道爾此話基本上概括了全書的主旨。此書通過眾多研究個案,從各個層面、角度,全面展示了科學界尤其是動物行為學界在動物行為研究方面所取得的重大進展。根據研究,所有的脊椎動物,如大象、狼、鳥、魚,甚至章魚一類的軟體動物也都具有感知能力、反應能力,會感受到痛苦與喜悅。一些動物如狗、猴等還具有公平意識與憐憫之心。由於研究思路與技術方法的改善,科學家得以破譯一些動物的交流語言,進入牠們的腦神經系統,從而獲得較多的實證信息。研究成果表明,動物並非我們想像的那樣只是消極的承受生命、維繫生命,牠們也有自己的內心世界,有對外部世界的想像體系。牠們必須面對變化的自然境況,尋找解決問題的對策,達到求生與繁衍的目的。

人與動物並沒有質的不同?

面對這些科研進展,我們至少可以引出兩個重大詰問:第一是如何重新界定人與動物的區別?在中西皆然的傳統信條裏,語言與智慧是人之所以為人、人之所以區別於動物的根本標準。亞里士多德明言:人是唯一具有思想和語言的動物;中國《書經》亦有「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的說法。然而,今天的科學告訴我們:動物也具有自己的交流語言和生存智慧,人與動物並沒有質的不同,有的只是量的區別,人與動物之間的邊界因而變得模糊不清。

第二,既然如此,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又應該如何定位?自古以來,人類以萬物之靈自居,對於動物生殺予奪,惟其所欲。這是一種主宰與被主宰的關係,不僅被視為亙古不變的宇宙秩序,實際上也是人類文明賴以生存的重要物質基礎。到了近代,人類對動物的盤剝更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人類的近代文明,對於家養禽獸的大幅工業化生產,滿足的不僅是體膚的溫飽,更是無節制逐利的物質欲望。工業文明的擴張,侵佔了越來越多的野生動物的棲息之地,大量物種滅絕和正在滅絕,生物多樣性狀況日益告急,不少科學家警告,人類文明正在製造第六次物種大滅絕。

顯然,面對這一局面,人類的反思是絕對必要的。可以將目前西方在人與動物關係的反思概括為兩個路向。一個是從當代人類整體生態危機出發,將人類對動物的侵害看作是整體生態環境破壞的一個面向,是人與自然關係發生全面扭曲的一個側面,這是生態主義的主張。另一個路向是從倫理角度對這一現象提出批判,人類對動物的飼養和殺戮是否符合道德?人類是否有權剝奪動物之自由並利用之?上述《動物革命》一書雖然主要是建立於科學實驗事實上對人與動物關係的詰問,但基調則是從倫理、法理角度提出反思,屬於動物主義的思路。本文暫且不論生態主義與動物主義的重大區別,在此僅梳理一下近幾年開始抬頭的動物主義思潮。

動物也有痛苦和快樂的感受

動物主義(animalisme)承認動物是一種有感知的生物,有痛苦和快樂的感受,因此人類應該給予動物應有的道德考量。面對越來越多的牲畜養殖業和屠宰業虐待動物醜聞的曝光,善待動物的呼聲日益高昂。不過在怎樣才是善待,如何才能善待動物的問題上,動物主義者卻也有相當不同的看法。大致也可以分成兩派:一為改良派,一為激進派。改良派也稱福利派(welfare),主張在不觸動養殖業的情況下,改善養殖條件,減輕屠宰痛苦,以增強動物的幸福感。激進派即是所謂反物種主義。反物種主義源於物種主義,而物種主義也是反物種主義創造出來的一個概念。反物種主義者將種族主義、性別主義(也譯性別歧視主義)概念嫁接到物種上,物種主義於是成為對非人類生命的歧視,動物可以被驅使和殺戮,僅僅是因為其物種不同。對於反物種主義來說,物種的區別不能構成倫理判斷的單元,只有可以感知痛苦和快樂的個體才能作為倫理判斷的單元,因此必須放棄物種主義的倫理標準。不過,同種族主義、性別主義不同的是,反物種主義反對的並非社會的一部分人,而基本上是社會整體,是人類文明史以來的全人類!法國哲學界的後起之秀貝呂詠(Corine Pelluchon)教授明確表示,由於動物有感知,能夠體驗快樂和痛苦,因而我們不能歧視動物。按照這一邏輯,無論是雞鴨牛羊,還是其他飛禽走獸、魚類都不可能接受被宰割被吞噬的命運。因此在反物種主義看來,解決善待動物的唯一辦法,即是廢除一切養殖、屠宰動物的企業與行為。

兩相對比,動物主義的改良派主張將圈養動物的籠子做得大一些,盡可能改善籠子內的條件;而激進派反物種主義則要求徹底廢掉籠子,正如廢除奴隸制一樣將動物從人類奴役中解放出來。在當今維護地球呼聲日高的歐洲社會,對於改善動物生存條件的主張,無論是保護野生動物還是善待家養禽獸,無疑都屬於生態保護主義的一部分。但以反物種主義自詡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卻獨樹一幟,無論在行動上還是在理論上都有非同尋常的表現。在行動上,少數極端分子將保護動物的要求變成行動,對肉店和餐館大打出手甚至縱火焚燒。而在理論上,以動物之名,對人類進行道德批判,然後又以尊重動物之名,將人類道德強加於動物。這實際上已經違背了保護動物主義去人類中心化的原意,只是以一種人類中心主義替換另一種人類中心主義而已。

(作者為旅法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