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2022-12-30
二〇二三年一月號
世界盃足球下的移工與族裔社群雜處(張立健;陳國賁)

早上八時半,與兩位才剛認識的摩洛哥人,在馬路攔下白色房車,他們以阿拉伯語議價後,我們一行三人才上車。他們在車內還笑問道,講阿拉伯語的時候是否比較像吵架。而來自孟加拉吉大港的白牌車司機,在多哈工作九年,他說家人仍留在國內,而自己每天都在市內開車拉客。當車子駛到著名的974世界盃足球場對面時,因為臨時封路無法右轉往974沙灘的路口,亦沒法從網上地圖找到正確的指示。然後車子再開行了數十米,司機停下跟一名身穿黑衣、蓄有大鬍子的保安人員,言簡意賅地傾談了幾句,但乘客們都不明所以,尤其身旁會說法語、阿拉伯語和英語來自北非的摩洛哥人。過後車上的乘客都很好奇,司機才以不太靈光的英語跟我們分享,那名保安是巴基斯坦人,他們以印地語(Hindi)對話說明路況,而不是說他倆母語的孟加拉語(Bengali)和烏爾都語(Urdu)。

原本才十公里的距離,額外多繞了一大圈又多近十公里,花近三十分鐘後,才來到這個人工沙灘。這種跨文化對話與沙塵滾滾的旅途,才是卡塔爾世界盃足球的日常。

不見於衛星電視轉播的移工群體

世界盃足球這種大規模的國際盛會所費的人力物力匪夷所思,對卡塔爾這波斯灣畔的小國來說,若果沒有引進南亞或非洲為首的移工(migrant workers)根本不容易辦下來。場內場外的警察、司機、技工、保安、清潔、零售、義工、球迷大都是來自卡塔爾以外的地方,尤其在現場觀賽時,令人眼前一亮的是賽前和中場休息表演時,草場上職員聯群結隊來護草、灑水、平整,人多又熟練,為比賽用草保持極佳質素。比賽結束後,保安人員繼續留在場內,幾近每一區有十數名保安人員坐在觀眾席上稍息,等候下一步指示,身穿醒目的反光衣的他們,一般表情嚴肅,不苟言笑。

不得不提,傳媒也偶有報道移工在卡塔爾的工作環境惡劣,移工可能受到不合現代人道標準的對待,比如工時太長、宿舍太擠逼、傷亡數字未如實公布等,儘管卡塔爾當局嘗試一再澄清,亦無法令大眾釋除疑慮。

今屆世界盃場館內外其中一個可惜的點是由於職員和義工不是本地人,對很多球場內外、地鐵站或地標等的資訊不太了解。有時以英語問一些簡單的問題,如最近的廁所怎樣走、某一個閘口在哪裏,在現場也不只一次得不到滿意的答案。最明顯的一次是,在賴揚體育場(Ahmed bin Ali Stadium)面前,義工曾指示本文第一作者進去票務中心購票,可是進場以後職員卻指該中心只負責處理其他票務問題,而購票僅可在市中心的多哈會展中心或國際足協的網上輪候。

除此之外,在場內觀眾席上有小量由移工組成的觀眾,散落在後排的零星角落之中,比如比賽中場休息之時,站在小買部隊伍前面的是來自印度南部喀拉拉邦(Kerala)於本地工作的年輕人,也遇見過負責鋪設無線網路的電子工程人員,他才從印度來了三個月。畢竟在約二百八十萬人口的卡塔爾中,當中近九成都是移民僑民,而南亞裔人士則約佔當中的六成。

多元文化與新社群

考古學和人類學家莫妮卡.斯密(Monica Smith)於《城市、演化、人》(Cities: The First 6,000  Years)一書精華了從考古得來對城市演化的心得,她認為城市經常由移民建成,尤其城市活在一個網絡,流動便是城市的其中一個基本格局,而且城市是永遠不會完成的,永遠在變化之中。背離山水、農田、祠堂、廟宇、祖屋、村落、草原等等的人越來越多,自二○○八年起,已有過半世界人口居住在城市。

與大家的印象不同,在二十一世紀下的全球化、城市化、科技化和移民浪潮並沒有緩和的趨勢下,也許社群在今日沒有消失,而是透過跨國和網絡虛擬的方式重生,以宗教、地域、國族、性別和生活方式的網絡社群,因變化萬千的交流方式組成下可能免不了有碎片化、混雜化(hybridization)的傾向。就如在多哈、杜拜或倫敦等多元文化城市,市內人們的背景不盡相同,或以阿拉伯語、英語或其他語言溝通,時而轉換成另一種語言,或一個句子中夾雜各種語言的詞彙,像現場球迷喜愛高唱針對阿根廷隊球星美斯的歌詞「Messi ciao, Messi ciao ciao ciao!」中,便夾雜了葡萄牙文和意大利文。

就像菲律賓人在數十年前已走在全球化的前緣,到世界各地工作和安身立命,對全球離散的社群有所啟示。比如那些在社交平台上講家鄉話既唱歌跳舞又帶貨帶客的菲律賓女歌手,背後有多少個菲律賓小姐在異鄉觀看、分享和課金,同時有無數不知名的菲律賓籍女傭在網絡上展現自我。可以想像活在全世界各地的菲律賓社群,數十年來一直保持與家人的通訊由以往書信、長途電話到今天的視訊軟件,甚至每年保持夏天返鄉探親和寄錢資助,明顯在他鄉跨代保留了菲律賓的身份和集體記憶。而網絡社群、朋友圈與虛擬演唱會的漸興又會產生什麼影響?這明顯是新的連結(new connectivity),而且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不同年代的人和事可以交融,甚至透過共通語言如英文、西班牙文、中文、阿拉伯文和俄文等連繫不同的國家與人民。這類虛擬社群(virtual communities)是不用見面的,也不要請客飲酒食飯,甚至乎只知道對方虛擬的網名,這是古以來的社群。

將「社區」與「社會」重新定義

政治經濟學家波蘭尼(Karl Polanyi)提出「雙向運動」(double movement)的概念,來解釋當市場愈深入社會,便愈會引起社會的自我保護反應,其中一個反應便是將「社區」與「社會」重新定義,尤其是建立種種以社區之名或「家的感覺」的方案,來回應人們活在現代社會心中的恐懼、渴求和需要。在未來的社會演化中,或會走上所謂未來工業社會4.0的情況下,加上人工智慧(AI)的電子科技日新月異,政治與資本圖以網絡操控消費、資訊和輿論的同時,將產生不一樣的空間和社群。此外,今日的足球球迷,也許是來自南亞或中東,但身穿巴西、阿根廷或葡萄牙的球衣,支持其心儀的球隊的足球明星,這也屬於另一類社群想像。種種社群想像層出不窮,逐成為政治學、社會學與哲學的永恆論題。

(陳國賁為香港浸會大學前社會學講座教授及系主任、新加坡國立大學社會學系前系主任、香港恒生大學客座教授、陳氏社會研究學院院長。張立健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社會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