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有說,會說故事的人都是從遠方而來的,真沒錯。這一趟,說故事的人不但從鏡頭中走出來,成了自己的繆思,說自己的故事;她也從太平山頂走過來,與另一位從檔案室中走出來的說故事的人同行,一起品文吞書,細嚼慢嚥。然後,她們把自己的煮字人生都熬成各自的生命書寫,互相滋潤。
二○二三年二月十日,香港大學文學院和比較文學系合辦了疫情以來最大型的校園講座「煮字人生:林青霞、黃心村二人談」。黃心村教授是香港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系教授,也是文科碩士(文學及文化研究)課程主任,林青霞是華語電影的傳奇人物,從七十年代的文藝愛情片,到八十年代的喜劇動作片,再到九十年代的武俠片,從純情少女學生到雌雄莫辨東方不敗,從台灣到香港,皆是她亮麗的身影。那天晚上,在這二人的面前,是香港大學百周年校園李兆基會議大會堂(The Grand Hall)內超過八百個填得滿滿的座位,而場外也是數之不計的等候名單觀眾和坐滿三個直播室的現場觀眾,水洩不通。這人山人海的景象,久違了,也似曾相識。
黃心村「命中注定」遇上張愛玲
座談會上,兩位分享了她們新作的由來。原來黃心村的《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和林青霞的《鏡前鏡後》和《青霞小品》都是在疫情之下二人在每周一起行山,互相鼓勵之下的成果。黃心村十多歲開始閱讀張愛玲,博士研究也是關於她,本以為跟張愛玲「要結束了」。要不是命運把她送到港大任教,要不是因為張愛玲百年誕辰,也不會「命中注定」的遇上張愛玲在港大念書時的舊檔案,打開重讀張愛玲的機會。要不是認識了林青霞,要不是因為疫情所困而建立了二人每星期八十分鐘的山頂文化之旅,黃也許不會在這麼短時間內出版了厚達四百多頁的論著。如林說:「所有張愛玲的資料都跑出來跟你(黃心村)打招呼了!」既然煮到來,就吃吧。
這本緣自張愛玲的港大歲月的書,並不是一般的文學史書寫,而是混合了歷史考證、一手資料、黃心村對張的文本閱讀和重讀,甚至她自己在現今港大的的親身經驗等。書寫出來的既是張學,也是港大歷史的論述,是香港的文學和電影研究,也是對於香港戰前戰時的微觀書寫,是黃的個人敍事,也加插了新新舊舊的相片把歷史故事圖像化,猶如一部多聲道小說。黃心村書寫張愛玲的寫作的淵源,也以她的距離感書寫她自己在香港的緣份。
林青霞從演員到作家
而林青霞這位繆思,十多歲就成為了瓊瑤故事的女主角,息影前是王家衛鏡頭下的慕容嫣慕容燕。從影二十多年,演出一百部電影,得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然後來個華麗轉身,一變成為獲獎散文作家,著作有《窗裏窗外》、《雲來雲去》、《鏡前鏡後》和《青霞小品》。本來是鎂光燈下的諸位故事角色,她突然跳到書房裏成為爬格子的表演者,夜以繼日的以「拼命三娘」的姿態密集式吞書寫作。從演繹別人的故事到表達自己的內心聲音,林的書寫也是一場自我發現的修練。她說,跟演藝工作不同,寫作令她的眼界開闊了,心胸寬大了,人變得更善良了。書寫生活中的小敍述,真誠感受現實世界中細微而深刻的啟示。文字的意義可能就在於生命的再發現,是理論以外的真實實踐。
林青霞用她獨有的硬朗聲線和細緻的敍事基調娓娓道來從影以來的種種經歷—有最喜歡的反串角色、最具挑戰性的角色、最危險的鏡頭、最尷尬的鏡頭,和跟不同導演的合作經驗等。這些故事,她說來都是爽脆愉快的。但聽着聽着,不得不說,實在難以想像眼前美艷高貴的她是如何撐過那些身心透支的拍攝過程。這是香港電影工業光輝背後的磨練。再聽下去,更不得不佩服她如何以更加堅毅的態度開始她的寫作人生。這必須要有極度的專注力,才可用僅僅兩個月的時間,就把張愛玲的作品和有關著作都看遍並且通讀。也如黃心村所言,林青霞如饑似渴的閱讀能力有如一塊海綿以超大的幅度吸收養份,而她與文字的關係也不單建基於她善於捕獲記憶的能力,更是來自充滿自覺性的觀察與角度。
來自觀眾席的溫度
席間,兩人滔滔不絕回答觀眾的問題:例如二人行山時以石縫中小花互相勉勵,黃分享港大文學院課程從張愛玲時代到現在的國際化、林細說如何回首以寫作人的角度重看自己的演藝事業、她對港大學生的印象、對年輕人的鼓勵說話、甚至夢見三毛的仔細描述—這靈異故事似乎在《窗裏窗外》裏記載過嗎?只不過,經說書人在現場講述一遍,故事有了聲音,也有了當事人於此時此地的感情,把經歷都說活了。聽眾跟她連繫起來,別人的往事也成為此時此刻的共同回憶。口傳故事,也是交流經驗所必須的。
她們倆說着說着,身為司儀的我,手中收集了短期內從線上線下湧入的一百多條形形式式的問題、祝福、和示愛。要一一傳遞訊息,實是極大挑戰。這種來自觀眾席的溫度,似曾相識。
原來,命中注定的還不止於黃心村在港大重遇張愛玲。林青霞跟文學院比較文學系的緣份,從更早以前就開始了。所有的似曾相識,都有其因緣。
張國榮訪港大的歷史記錄
講座開始時,在自稱「檔案控」的黃心村聲控下,台上巨大的液晶顯示屏幕展現了一個二十四、五年前的定格畫面。這畫面中,並排而坐的有咧嘴而笑的張國榮、笑容燦爛的林青霞、和當年比較文學系系主任阿巴斯(Ackbar Abbas,現為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比較文學教授)。這畫面並非4K高清,粗糙的影像活活就是科技歷史的驗證,記載並展示着年代久遠的那些年。靈光之間,他們當時在談什麼呢?他們正在笑什麼呢?
那是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港大比較文學系請來了張國榮和林青霞來到校園進行了一場對談。據林青霞說,那是應她當時的英語教師、系內老師、電影學者Patricia Erens博士的邀請把張國榮都帶來了。座談會題目是什麼?當年坐在觀眾席的我,都忘記了。只記得,那天差不多所有主修和副修比較文學的同學都早早在外排隊,然後聚首在那個擠得滿滿的課室裏。那時百周年校園還未動土,大家都在本部大樓上課。在沒有傳媒、保安的安排下,兩位風姿綽約的偶像、兩位本應活在學術研究文本中的對象,活生生地在大家的旁邊擦身走過。同學都懷着愉快興奮的心情,好奇着這個巨星組合會在大學的課堂帶來什麼思想衝擊。未想到,許多年後,可以重看片段,然後發現那原來是一場有關九十年代末香港電影發展的討論。雖然當時氣氛十分輕鬆,座間笑聲四起,然而這個題目,在往後的日子裏,在香港文化的研究中,在香港電影工作者、評論員和觀眾之間,是一個永恆的命題。二十多年來,彷彿香港電影的生生死死是循環,票房起起跌跌,影人往往返返,故事順流逆流。
這從未公開的錄影,記載了張國榮和林青霞談及他們跟王家衛導演合作的軼事和感想。從《東邪西毒》談到《東成西就》,兩人把香港電影最有魅力的一面以自身經驗重新憶述。得知林青霞被劉鎮偉導演開了一個大玩笑,以為要演一個肚子裏懷着鴨子的女人,誰不會笑個反肚?然後,連交談的語言也混雜起來—從來只在學生面前說英語的阿巴斯老師,竟然以廣東話發問,全場喧嘩;而張國榮以英語回答,更是驚喜。多重語言夾雜的對話,好玩極了。雖然難為了在旁作英語翻譯的劉敏儀博士,但這也是某個年代香港文化的獨特之處。
相隔二十四年,明星在檔案影像裏外風采依然,學系經歷數番人事變遷,但比較文學和文化研究依然是一門以獨特角度了解「鏡前」、「鏡後」的學科。時間慢慢流動,有如文火熬燉,提煉成人生濃厚的歷練。在讀書行山吞文煮字的漫漫過程中,文字既潤澤了人生經歷,也成了人生經歷的養份。也許,品文煮字不但能結緣,療癒人生中的沮喪,在重讀和書寫之間,也是重重的自省和分享。大學裏的人文學科,也許就是這樣的一門有關學懂交流經驗、書寫生命的鍛練。要鍥而不捨地堅持閱讀和寫作,腦海裏就聽到林青霞在講座結尾時鏗鏘嘹亮的一聲「那是必須的」!
(作者為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