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早期香港文學中的「夜香港」
香港浸會大學國際學院 鄭瑞琴老師
最早一篇為人樂道的「夜香港」散文,應該就是巴金的〈香港之夜〉。他於一九三三年五月從香港乘小火輪往廣州時,在漆黑一遍的海中看到「只有對面的香港成了萬顆星點的聚合」,燈光比星星更亮更密,就像是一座「放射着萬丈光芒的星的山」,她的金光更喚起了作家的通感,以眼睛聽它「正奏着出色的交響樂」而「差不多到了忘我的境界」,隔絕於人聲嘈雜的船艙。大抵在巴金筆下,「東方之珠」的美譽就是「夢景/幻景」般的夜香港,不僅在人心蕩漾,更叫後來的南來作家憧憬着這個自由人的「天堂」。
隨着戰火的延伸,感時憂國的文人視野自然也燃及這個南方天堂。馬國亮在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二日《星島日報》撰文〈香港夜什〉,就是帶着慚愧和憂愁的苟安心情,慨歎香港「披上華麗歐洲衣裝,但腳下泥土依舊散發着黃人的氣息」,借夜香港抒懷載道,充滿「不忘故國」的民族認同,重拾文學的社會性功能。二戰後中國政權更替,五十年代香港文人筆下五彩繽紛的霓虹香江依舊煞是美麗,然而,敍寫的內容卻更多地聚焦於資本社會的民生問題。以《中國學生周報》為例,當中不乏以「夜香港」為題的作品,甚至更有「夜香港好去處」的遊樂介紹,但人文關懷始終是面向社會的。祥潤〈夜香港〉(一九五三年第四十五期)直指「香港之夜,在表面上看來,好像是繁華美麗;一旦給它揭穿面幕時,它就是萬千罪惡的泉源」。社會不平等的問題成了「夜香港」的參照面:街上「夜鶯」忍淚賣笑,流氓打劫,窮漢路宿,人們流離失所,淒冷可憐。這種透過「夜」帶出善惡美醜的對比和批判,也反映了當時相對較傳統的文人思考套路。還是梅子〈香港之夜〉(一九五三年第三十七期)較能解讀夜香港的迷思,總結出「香港之夜」的兩面就是「歌頌夜的神秘,讚美夜的迷人」,同時也是「詛咒夜是罪惡,埋怨夜是痛苦」,兩面看似對立,實則相衍相生,一體兩面,更立體化地呈現夜香港的色相。
「香港夜繽紛」開展,繁華夜市娛樂消費之餘,作家又會怎樣描述和領悟夜香港的各個面向呢?
夜校回憶
聖保羅書院 蒲葦老師
教夜校或讀夜校,回想起來,應該是人生最積極正向的夜生活。
我教過兩年夜校,科目是預科中國文學,現在日校開不到的科目,往昔卻可夜夜笙(詩)歌,真是美好的回憶。
晚上七點前,聖保羅中一二的課室已經燈火通明,窗連窗,一列金光從薄扶林道灑往般咸道,倘遇知音,他一定會認為這是最美的西環十景之一。課室的大門面向學校黑黝黝的球場,恰恰與人為的光明形成強烈的反差。若是冬夜,放學時更有風雪夜歸人的浪漫。
說浪漫,一點不假。文學班大約有十位學生,據說最後有兩對結成佳偶,成功率遠勝收取高昂費用的婚姻介紹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多年以後,據說他們仍是佳偶,然則文學班的離婚率是零,地基穩固又實用,仍可成為各款新樓的示範單位。
愚以為,政府與各界欲振興夜市,不妨考慮振興夜校,說不定能順道提升生育率,叫人喜出望外。
我那兩年仍在讀中文系,與夜校學生年紀相若,端的是亦師亦友。上課時,聊天的時間不下於講課,但不會收到任何投訴,如果有,那也是同學反映,希望繼續傾下去。兩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課室內外都充滿笑聲和快活的空氣。
讀夜校的同學各有所求,一般而言,都比日校生更為好學。大部分日間有職在身,為口奔馳,晚間報讀文學,意在精神文明。日以繼夜,是有點累,有些會在課堂小休,有幾位不欲老師難做,會稍離課室到球場石級坐一會,聊一會。彼此打個眼色,心領神會,互相體諒,毫不違和,人與人之間的交感共鳴,就是美,與文學的本質正好連成一線。
放學了,十個決定讀文學的青年,其中幾個曾與我飯聚,即興或預約,都嘗過。我想,我們對香港的夜市也有過積極的貢獻。有時候,於晚上的同一段時間,我會特別想起他們,想起他們在下班的時候,匆匆吃一個快餐,然後拖着疲憊的身軀走進課室,拿起《預科中國文學》。於是,文學的「風雅頌賦比興」,有了具體的例子,而又言之成理。
葡萄汽酒夜乾杯
保良局羅傑承(一九八三)中學 樊達賢老師
「請問有沒有訂座?沒有的話可能要先取票,稍等一下。」
在飯聚後忽發其想,打算找個地方閒聊,順道吃個甜品,又怎會有預先訂座的可能?不就是興致呢!最終我們一行四人又重蹈早前的覆轍,在舖前駐足,待了約一個小時。這段時間當然沒有白過,我們談過文學,說過近來的電影,又訴說過工作的煩惱,天南地北,東拉西扯,就只是企着,腿有點痠。
這是一個平常周末晚上的印象,不過是在疫情前了。
最近與友人再聚,同是周末晚上。記得當天是吃韓國菜,在嘗過炸雞和紫菜包飯的滋味後,大家仍興致勃勃。終決定吃個甜點。不知道是時間太早,還是太晚,甜品店內不乏空座,我們推門即可內進。
點餐需時不長,都是那熟悉的食物。窩夫和特飲很快就被端到桌上,只是那「即點即製」的心太軟需靜心等候。甜品只吃了一半,就收到店員親切的問候:「將近最後點餐時間了,需要加點食物嗎?」我們看看時間,九時多。她得知我們不用點餐後,就遞上賬單,我們也知趣地付款,盡快離座。
店外並沒有昔日的如鯽人流,只有月光灑落。可能真的是「夜」了,路上行人也急趕着回家。放眼附近商舖,連食肆都有幾所落下了鐵閘,更不用說售賣衣物或雜貨的。有朋友說:「明天還需早起,先走了。」道別後,四人就似被撞開的桌球,一滾一滾的舉步回家。時代不斷在變,或許是人們都較以往注重健康,喜歡早睡早起,不愛夜歸了。又或是人們愛上了「深度遊」,不再只追求吃喝玩樂,到了室內場所參與文化活動,才讓街道騰出空間來。不論原因為何,香港的晚上總有點不同了。不用候座可能是件好事,那不到夜深就趕忙休息的香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