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黑白大廚:料理階級大戰》(Culinary Class Wars)是一個韓國的「真人實境競賽」(Reality Competition)。這種節目結合了真人實境秀的特點和競賽元素,邀請廚師們參加各種挑戰,並在節目中進行淘汰或比拼,最後選出一位獲勝者。
好看的階級鬥爭
本來這些比賽比比皆是。但這節目能吸引人們眼球,是因為它企圖顛覆「階級」這個觀念,對韓國流行文化有些認識的,都知道電視劇《魷魚遊戲》或者電影《上流寄生族》看到韓國人對階級這題材的迷。階級見於哪裏?首先是長幼有別,職場中職位高的人通常受到更多的尊重,擁有更大的權威。年輕人往往需要對上級或年長者表現恭敬,例如要使用敬語和低頭問候。另一方面,上流和下流的差距也很大,名校畢業生在求職和晉升中享有優勢,但出身名校卻成了富裕人家的專利;而富裕階層和中低收入家庭之間的生活差距則加劇,來自中低收入家庭的年輕人向上流動十分困難。因此,若人們在節目能目睹階級流動,定必感到興奮。流行文化往往會捉住社會的集體欲望,透過滿足它來獲取支持和注視,最後當然是為了獲得經濟利益。
這節目就捉住階級這主題,一開始就替參賽者區分了「黑湯匙主廚」和「白湯匙主廚」,前者是尚未成名的廚師,他們只能用「暱稱」,比如什麼「拿坡里美味黑手黨」、「撕漫男」和「料理狂人」等,不能以真名示人。認真地想,無名的存在是一種恥辱;而「白湯匙主廚」則是成名的,他們各有風光歷史,在業界也都赫赫有名。一個無名,一個有名,兩個階級直接在廚藝上爭鬥就成了誰的食物更好吃以外的好看頭。
筆者當然不能免俗,看得興奮,但哲學訓練往往迫使我們思考更多問題︰「階級鬥爭」是否會把事情簡化了?黑湯匙把白湯匙壓倒了,是否就代表看到希望和新世界?觀眾仇富和敵視有名之人,背後有沒有道德理據和基礎?在影視娛樂以外,我們需要更多思想資源。
討厭低人一等
在二○二三年出版的《等級秩序:作為哲學問題的社會階層》(The Pecking Order: Social Hierarchy as a Philosophical Problem)一書,哲學家尼科.科洛德尼(Niko Kolodny)就認為我們嘴裏雖然常把平等和自由掛在口邊,但我們其實更受到避免「劣等」關係的關注所影響。簡單一點的說,我們更討厭有人高人一等或我們低人一等。
科洛德尼指出,在我們的心理生活和外在的社會結構,都有許多地方預設了人類對社會階層、地位差異的意識。我們對「階層」的意識體現在這個詞的兩層含義上:「察覺到」和「焦慮於」。許多社會性動物也同樣被「等級秩序」所困擾,不僅包括啄擊的雞,還包括跟我們最親近的靈長類親屬。科洛德尼問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我們要避免或對階級表示遺憾,那會是怎樣的一回事?
首先,他問我們最基本且普遍地可以向他人提出什麼要求呢?至少,我們可以要求他人尊重我們作為個體的界限,也即他人不對我們施加無端的暴力。此外,我們還可以要求他人(但在不令他們過份增加負擔的情況下),幫助改善我們的處境。除此以外,但我們其實還有一個獨特的要求︰我們要求他人不要讓我們成為他人或任何人的下屬。
他認為這些主張是當代政治哲學家最核心且廣泛共享的理論承諾的基礎。例如,國家在某種程度上需要被「正當化」或「合法化」。這些主張支持我們一些常識,例如政府不應該腐敗或不民主,應遵循法治並對相似情況一視同仁。在自由民主的西方及其以外的地方,每個人都被期望至少同意這些基本原則。但當我們深入思考國家對個人自由的侵犯時,最終我們反對的並非不自由,而是社會階層的體系。驅動我們政治思考和情感的,與其說是對個人自由的嫉妒,不如說是對人際不平等的憂慮。
突破與自由
篇幅所限,難以在此詳細解釋作者的論證,但讀者若記得「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就是強調社會中存在的種族不平等。該運動的支持者不僅是在抗議警察暴力和系統性種族主義的問題,而是在反對一種社會階層制度,該制度使某些族群在社會中處於劣勢。這種抗議反映出對於不平等的深切憂慮,而不僅僅是對自由的訴求。
這觀點放在韓國可能特別有意思。韓國雖然是民主國家,自一九八七年以來實行民主選舉,人民擁有選舉權和言論自由。然而,儘管政治體制上是民主的,社會階級和不平等現象卻很嚴重。對於一些人來說,這是民主自由的無力。但若依作者之說,這其實是我們沒有對正焦點,因為階級體系才是問題根本。
在節目中也看到人們對階級的焦慮,有參賽者總是感到不如人,或者焦慮自己會比別人差。但一些參賽者卻能展現在競賽以外,對自身身份的追尋,自身極限的突破,或者展示對一種菜式如豆腐的認識和在當中可發揮的創意。看來,突破了階級,才有一個真正自由的空間。
公平的說,節目製作者並不愚蠢,不是將「階級鬥爭」無限放大。過程中也有黑白湯匙合作環節,最後一集還請來被淘汰了的參賽者回來觀戰—這將比賽變成是一場社群聚會和技藝的欣賞。得勝者雖然曾經妄言可以輕易擊敗對手,把對手踩在腳下,但其實到底也是遊戲一場。最後,大家最後都站在同一高度,互相慶賀感謝—可能,這才是我們最想看到社會呈現的畫面。
(作者為香港大學哲學博士,著有《參與對等與全球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