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在特朗普第二任期的支持者中,既有保守的民族主義者,也有大批的科技自由主義精英,而後者正在把美國推向一場加速主義的政治思想實驗。以柯蒂斯.雅文(Curtis Yarvin)為代表的右翼加速主義者,希望通過加速所有生活條件來實現一場反民主的革命,把美國改造成為一個像初創企業一樣運作的君主制國家。
加速主義(Accelerationism)是英國哲學家尼克.蘭德(Nick Land,一九六二—)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創立的一個哲學思想流派。其核心觀點認為,技術的進步使資本主義陷入了一個加速去疆域化的過程,傳統的社會結構、地域文化和國家邊界被打破,事物被重新編碼,人類社會正在無可避免地走向一個後人類主義的世界。
未來重組現實
蘭德把「資本」視為人類世界的本體,且具有主體性。所謂「未來的入侵」,是指「未來資本欲望的入侵」。資本作為一種自主行動的主體,從未來入侵到現在,目的在於促進消費,加速資本積累,促使技術加速抵達奇點。在達至奇點後,資本的體系開始坍塌,取而代之的將是一種更高級的非人的機器智能。在新的體系中,人失去主導性,一切決策和行動皆受到「非人智能」的掌控。
在蘭德的語境中,智能不是一種存在,而是宇宙的一種實在,不存在於時空,卻對時空產生決定性的作用,規範宇宙中的一切實在。它從未來重組現在,使未來轉化為現在。蘭德對「智能」的理解,受到柏拉圖「記憶」哲學的影響。
柏拉圖的記憶(anamnēsis)是對前世和理形(eidos)的記憶。理形是未來世界的樣板,不是一種現實的存在,而是宇宙的實在(real)。理形是造物主和工匠製作現實世界的樣板。對應蘭德的智能形而上學,柏拉圖的記憶哲學可以概括為以下範式:在現實生活中,記憶是一種智能,從過去和未來不斷入侵現在,改造和重組世界的現實。
智能的自化
智能、資本和技術是蘭德哲學的基本概念,宇宙是這三種關係的組合。資本、技術和人工智能,都是智能的一種形式,即智能在不同情境下的展示。
蘭德的「智能」不是生物進化的結果,它與老子的「道」、柏拉圖的理形、基督教的羅格斯(logos)和黑格爾的理念(idea)一樣,構成宇宙中一種「非人」和「非主體性」的「實在」。智能的實在,是宇宙自我演化的起點,也是演化的終點。它在時空中展開自身,而不被時空所規範。
智能是宇宙進化的驅動力量。它通過資本、技術和欲望,從「未來」入侵「現在」,加速推動「現在」的發展,通過事件(Ereignis/event)的形成,自我加速、自我重組、自我修正和自我繁殖。
蘭德的「智能」是推動一切系統自組的超時空和超邏輯的「實在」,與老子的「道」極為相似。道是一種超越存在的「實在」。道不創造萬物,而是通過「生生」,使萬物自化,無為而無不為。老子的「道」是一種非人的自化本體,不強調道德和人道,把宇宙萬物視為草芥。與之相對應,基督教的羅格斯和黑格爾的理念,都帶有道德和人文主義的價值判斷。
超級迷信
欲望是未來入侵現實的一個重要環節,超級迷信(Hyperstition)則是一部由未來倒灌入現在的欲望機器。在社會生活中,一些觀念經由反覆傳播和接受,影響集體行為和社會規範,進而塑造現實。超級迷信是蘭德創造的一個術語,用以探索虛構的敘事如何影響現實世界的感知。
超級迷信是一種超意識形態。在人工智能驅動的背景下,超意識自主生成欲望的內容,影響人類的信仰和行為,並將自身嵌入社會敘事的結構中,由此產生集體的超(意識)迷信。
蘭德的超級迷信是一種理論的虛構(Theory-Fiction),通過信仰、敘事和傳播使關於「未來的虛構」逐漸變成現實。超級迷信不是「預測未來」,而是製造一種關於「未來的信仰」。其所描繪的未來願景,不是即將到來的未來,而是存在於人的意識和語言中的迷因,是一種從願景和欲望中生長出來的「過去的未來」。從「超級迷信」這部欲望機器中,不斷產生出各種不同的欲望,驅動個人生產不同的願景,進而重組現實。
資本的終結
加速主義的終點,是從人類的現代主義步入非人的超現代主義的轉折點。蘭德指出,當資本的欲望推動技術加速抵達奇點後,資本自身也將走向終結。屆時,超級智能的欲望機器取代資本的欲望機器,生產出新的機器欲望。
蘭德的資本終結論,受到黑格爾和馬克思哲學的影響。黑格爾的歷史終結指向市民社會的終結,也就是資本的終結。資本作為一種客觀精神的展示,在歷史的進程中不斷被吸收和轉化。進入絕對精神的歷史階段,資本沒有被毀滅,而是被揚棄,其正面因素如個體意識和工具理性被吸納,昇華為理念,形成歷史的自我認知。關於技術、資本與勞動的關係,馬克思指出,技術進步使勞動力加速轉化為資本,強化資本對勞動的支配和剝削,但是資本和勞動的矛盾又會推動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興起,最終導致資本的終結。
資本的坍塌是必然的,問題在於快與慢。作為人類的「安全體系」,文化、道德、社會福利和民主體制均無法改變智能的發展路徑,而只能延緩這一進程。蘭德主張放棄一切人為的「安全體系」,加速推動技術到達「奇點」,使資本—技術體系讓位給人工智能體系,並由後者主導宇宙。這種加速主義觀點的形成,使蘭德從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轉變為一個「反馬克思主義者」。
技術奇點是資本本體的終結,也是智能機器本體重啟的開端。智能以人工智能的形態重新展示其存在,它不再隱藏在資本的欲望機器中,而是公開主導欲望的發展,通過重組現實,控制和創造一切實在和存在。
(作者為德國慕尼黑大學哲學博士、原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