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記憶,真是高深莫測、不可捉摸。諸位讀者心裏,想必都有某間兒時鍾愛的餐廳,能做出令你牽掛的味道。或許長大以後遠行他鄉,卻仍記得那味道,更因在別處吃不到而懊惱。但更讓人懊惱的是,當你回歸故地尋味之時,卻發現那風味已然不再。這就引出了一個千古難題:究竟是餐廳出品今非昔比,還是你的記憶出了問題?多年來,你的味蕾是不是也「進化」了?會不會腦子裏想着兒時的味道,嘴裏卻早已吃得更好而不自知?
要長時間記住一串數字,甚至一個名字,已非易事。而當記憶與感官相聯繫,涉及的因素就更加紛繁。因為至少數字和名字之類的信息,本身是不變的;但我們對於味道、氣息、聲音等的記憶,不是客觀的定量,而是會隨着我們的經歷變化的。在這一切現象之中,聲音最難把握、描述和記錄。
在我的聽樂經歷中,有一段我自己無法解釋的體驗。很久以前,我愛上巴哈的無伴奏小提琴組曲,那時候我只有米爾斯坦(Nathan Milstein)的錄音,這成了我對此音樂唯一的認知來源。長久地聽下來,也就造成所謂「先入為主」的情況。果然,當我慕名找來另一位小提琴大師曼紐因(Yehudi Menuhin)的錄音一聽,真的完全不適應。我當時覺得,與米爾斯坦凌厲有力的演奏相比,曼紐因的琴聲似乎被抽去了筋骨,軟弱無力。我聽了很多次,都喜歡不起來。
奇怪的是,過了若干年,我無意中重聽這款錄音,記憶中那種軟弱無力的印象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天生的自信、魄力,以及某種強大的必然性。顯然,錄音還是那款錄音,變的只是我自己的認知和審美而已。
曼紐因這套唱片錄於一九二九至一九三六年間,而他生於一九一六年,早年即以神童著稱,他演奏的巴哈,更是堪稱傳奇。他的老師、羅馬尼亞大作曲家埃涅斯庫(George Enescu),曾繪聲繪色地描述如下一幕,他稱其為「我的整個音樂生涯中最奇異、最崇高的體驗」:某個夜晚,外面狂風大作、雷雨交加;在埃涅斯庫鄉間的家裏,少年曼紐因演奏了長達十五分鐘的Chaconne舞曲。埃涅斯庫形容這段音樂所蘊含的悲劇精神和信仰,「猶如巍峨的大教堂,是人類思想宏偉的紀念碑」。而令埃涅斯庫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年僅十一歲的曼紐因「似乎完全領悟了這一切;彷彿他擔荷了人類的淚水與希望,自如地穿越那狂風驟雨……天才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對此我們知其然,也知其為必然,卻無法知其所以然……」
現在我再聽這款錄音,完全理解了埃涅斯庫的話:曼紐因年輕的自我悄然隱去,成為一件傳達神諭的樂器,一切都如此自然,又如此必然……曼紐因漫長的音樂生涯橫跨二十世紀,幾經起落,在他成年之後,幾近喪失了這種神奇的天賦與直覺,然後又勤懇地通過後天學習重拾樂感。其實,我個人音樂記憶的突兀轉變,完全不值一提。但我好奇的是,人到中年的曼紐因,是否還「記得」自己十一歲時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