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轉眼又到年末。這本是喜慶的時刻,但此一時非彼一時,二○二○年多災多難,新冠疫情遠未過去,有多少人有心情慶祝,又有什麼可值得慶祝?連最具標誌性、在全球廣泛轉播的維也納愛樂樂團新年音樂會,也未最終確定能否舉辦。
其實在過往很長一段時間裏,維也納新年音樂會都是我心目中最俗氣、最無趣的節目。暴發戶式金燦燦的色調,配上施特勞斯家族那種甜膩而千篇一律的旋律,就跟維也納街頭那些穿着十八世紀宮廷服裝、駕着馬車招徠遊客的人一樣,讓我全身上下打寒顫。維也納作為十九世紀的一個大都會,大概也可以用一個「甜」字概括:音樂「甜」、服裝「甜」、室內裝飾「甜」、咖啡、糕點也是份外的甜。把這一切taste搬到現在,可能還要加上一個「假」字。
不過人的口味難免會變。現在聽來,覺得施特勞斯的圓舞曲依然甜膩,也依然艷俗,只不過,這似乎也沒什麼不好吧。令我的看法逐漸轉變的,是與維也納的施特勞斯家族沒有直接關係的另一個施特勞斯──德國作曲家李察.施特勞斯。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像變色龍一樣,能夠寫出各種風格迥異的音樂。從貌似深刻、表現所謂死亡和哲學主題的交響詩,到根據古希臘和《聖經》題材創作的、關於謀殺和亂倫的歌劇,再到十八九世紀輕鬆幽默、甜俗無聊的貴族喜劇,他都信手拈來,寫得有聲有色。歌劇《玫瑰騎士》,正是貴族喜劇這種門類的代表作。它的風格一如維也納那般甜膩,但是在「甜」之中,又有淡淡的惆悵和哀愁。而且最有趣的一點在於,這是一種特殊的哀愁,是必須在厚厚的、甜膩的糖漿包裹之下,才能被品嘗到的哀愁。
李察.施特勞斯的「聰明」,在於他既能表現各種風格,又能始終保持一種極其世故的旁觀者態度。他最歡樂、故事最無聊的歌劇,恰恰創作於二戰最黑暗的日子。跟維也納街頭的馬車一樣,他的音樂也可以一個「假」字概括。再歡樂的情景,在他那裏也是娛樂大眾的手段;同樣,無論他的交響詩如何「深刻」、「悲壯」,最終都是戲子的玩意。
不過,在我看來,這並不完全是缺點,起碼是非常有趣的藝術態度。正是這種抽離感,以及一邊投入、一邊旁觀、甚至還一邊偷笑的狀態,反而讓他具備了別樣的「深度」。由此延伸開來,整個維也納圓舞曲的韻味,不也正是在於這種「哪怕生活亂糟糟,也非要尋歡作樂」的態度嗎?如果透過那種甜膩的糖衣,能嘗到內裏的苦澀,那這糖衣彷彿也有了一點深度。況且,要是沒有這層糖衣,那苦澀恐怕也無處安身了。
所以今年年末,我可能還是會聽着施特勞斯家族的圓舞曲,辭舊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