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21-4-28
二〇二一年五月號
快一點,還是慢一點?(陳廣琛)

近讀張伯駒《紅毹紀夢詩注》,通篇都是意味深長的逸聞。張伯駒是民國名士,曠世奇人。他戰亂中花巨資保存國寶,轉身又全數捐獻國家。光是這一項,就足以名留青史。但這多少掩蓋了他其他方面,比如京劇領域的成就。

名士者,以現代標準,業餘之人也。但是按過去的看法,必須業餘,境界才高。一旦專業,就是「匠」了。作為名士的張伯駒,正職是銀行家,在祖傳的鹽業銀行當董事;業餘玩古董、填詞寫字,又因愛聽戲而專門拜師學藝。正職做得吊兒郎當,業餘玩意卻是正兒八經,有聲有色。名士拜師,自然非同一般。他學的是余叔岩,而余叔岩學的是譚鑫培。業餘的人玩到這份上,也是令人歎服。《紅毹紀夢詩注》就是張晚年回憶聽戲、學戲的記錄。其中一首如下:

應是何時摘帽時,全憑領會自家知。

劇中結構能尋眼,到此無需更問師。

詩講的是演戲的一個小細節,其後註曰:

叔岩云,彼曾問譚老「《天雷報》應在何時摘掉帽子?」譚老云:「你要想死摘帽子也能死,不摘帽子也能死。」碰了一個釘子。後來才明白:凡戲都有節骨眼……《天雷報》則是看到姥姥死了,還拿着二百錢,左手把錢接過,右手摘帽扔出,起范兒,走左前場。接錢就是節骨眼,知道節骨眼與起范兒,則無需更問師矣。

這段話大有來頭,也全靠張伯駒這個「票友」悟到個中之妙,保存下來。初學者請教老師傅,常常不懂問問題,會問得很直接,想一步到位。殊不知最淺顯的問題最深奧,也最不會有直截了當的答案。在音樂上,也有一個類似的例子。指揮家切利比達奇(Celibidache)年輕的時候經常聽「老師傅」福特萬格勒(Furtwängler)演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結果發現速度每次都不同。他就問:「您是如何確定速度的?」這就是不懂問問題了,跟余叔岩「應在何時摘掉帽子」一樣,很直白,但是偏離了要害。福特萬格勒的回答,恰又跟譚鑫培異曲同工:「看具體聲音而定。」這就跟「你要想死摘帽子也能死,不摘帽子也能死」一樣,頗有禪宗公案的味道。

音樂演奏的速度固然重要,演奏家往往覺得必須先確定它,才能據此處理其他因素。所以初學者最想先搞清這個問題。最簡單、也是最笨的方法,就是用節拍器,一個數字消除所有煩惱。而福氏的音樂哲學正好相反:聲音是一個發生在現實空間中的現象,每個現象都獨一無二,無法預設,也無法重複。和聲、音程在空間和時間中的展開,就像演戲一樣,決定了音樂的「節骨眼」。速度不是一個「選擇」,而是理順這些關係之後的一個「結果」。要想硬生生地先確立速度,就像問什麼時候摘帽子一樣,是本末倒置。

這聽起來很玄奧,但是把握好音樂的這些因素,無非就是把文法弄通了,速度問題自然順理成章、迎刃而解,甚至變得很「容易」。這就是所謂的「到此無需更問師」。因為老師到節骨眼上就自然做到了,你問為什麼,他也說不出。你想模仿,就已經錯了。切利比達奇畢生服膺福氏音樂哲學,但是他們的演繹毫不相似,這才說明他是個好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