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我這個不才票友,從一九五五年進入臺大參加國劇社之後,陸續也票過不少京劇。一九六一年來美深造就業的十幾年間,卻因缺乏機緣,從未進過票房,自然也沒機會登台演出,但潛伏在票友身上的「演戲細胞」卻依舊活着,只要機會到來,總會蓬勃再生。
這些演出機會,要從一九八一年我在北京拜師,成為京崑小生泰斗俞振飛先生的入室弟子之後,才陸續出現。首先是基本功的扎實鍛煉,再就是老師的提攜,在適當的條件下讓我登台實習,也安排名伶與我合演。
由於我並非京崑戲校出身,缺乏正統的幼功,身段做表自然僵硬。在俞師示意之下,我的幾位師兄師姊,尤其是蔡正仁、岳美緹、姚玉成三位,都在不同機會傳授俞門正宗技藝,讓我在京崑的唱念做表上,猛然提高不少層次。
拜師後的演出
慢慢地,我也就有了在中國大陸正式演出的機會了。一九八五年五月,上海舉行匯集全國崑曲名伶的「精英大匯演」,十幾天的戲,均由全國最知名的演員擔綱,獻演他們最拿手的劇目;在這了不起的場合,俞師竟安排我演出他親授的《奇雙會.寫狀》,而與我演對手戲的,竟是當時最優秀的崑曲閨門旦華文漪女士。文漪師姊當時擔任上海崑劇團團長,也是人大代表,在大陸戲曲界聲望很高,而她更有「小梅蘭芳」、「小言慧珠」之譽,足見在演藝上已有極高的地位了。她之所以答應和我這個票友合作,相信俞師的私下關照才是主因。
為了這次盛大的演出,我專誠提早十天去上海惡補加工,在正仁師兄的督促指點下精排身段,再加上一次穿戴整齊化好妝的「彩排」,正式公演那晚,總算在老師面前交了卷,演出成績亦還不惡,錄像還在兩岸三地公開發售,當然是沾了文漪師姊盛名之光。
那次匯演更有一項奇遇,就是本定飾演《長生殿.小宴》唐明皇的顧鐵華師兄臨時缺席,劇碼既已排定,我對此角的唱念亦早熟識,乃在師兄姊鼓勵之下加演一齣,花了一星期時間趕學此劇的身段做表,居然在匯演的最後一晚把這齣早就心儀的「大冠生」名劇演了一次,而飾演楊玉環的,竟是早有「活楊妃」之譽的王英姿女士,高力士一角也由崑曲第一名丑劉異龍兄助演。錦上添花的是:這兩齣戲,都由崑笛笛王顧兆琪師兄擫笛,作為一個票友,這也該算是夢寐以求的難得遇合吧。
一九九○年秋,為了慶賀俞師的九秩整壽,上海又有一次盛大的京崑匯演,我亦濫竽充數地獻上一齣崑曲《玉簪記.琴挑》,邀得北方崑劇院的當家閨門旦蔡瑤銑女士飾演陳妙常。這是一齣難度頗高的「扇子生」劇目,我因自覺身段僵硬,特意選了這齣講求動作輕柔的「巾生戲」來改善我的缺點。這齣戲是俞門名劇,師姊岳美緹亦早得真傳,經她悉心指點之下,令我進步不少。可是在演出前一晚,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兼名編劇沙葉新兄帶來一位氣功師傅為我夫婦「灌氣」,第二天清早我居然失音,慌忙中一面通知美緹師姊準備隨時頂替上場,一面趕赴華東醫院咽喉科求治。醫生給我的咽喉噴了些藥劑後,叫我立即回去休息。下午四時再噴一次,我的嗓音居然奇跡般地恢復,當晚演出時還份外清亮,總算順利地把這齣唱作繁重的戲演了出來。
技藝越發純熟
一九九一年冬,中國與聯合國屬下的國際戲劇協會合辦一個為期一周的「亞洲戲劇國際研討會」,世界各國研究東方戲劇的專家學者雲集北京。中國既為地主,特別召集全國最優秀的二十六個戲曲劇團,除了京崑川劇越劇之外,還有最具代表性的其他地方戲曲。在這研討會上演出的,都是最有名望的戲曲演員,每團僅能提供二三十分鐘的代表性片段以充六晚的晚會節目。舉兩個例子吧:北京京劇院的李維康、耿其昌夫婦均為梅花獎得主的明星演員,他們僅被安排演出二十分鐘的京劇《坐宮》片段;當時紅得發紫的裴艷玲女士亦僅演出三十分鐘濃縮的崑曲《林沖夜奔》。在這星光焯耀的演出群裏只有一個票友,就是不才在下,還居然不知深淺地演出四十五分鐘的足本《玉簪記.琴挑》(仍與蔡瑤銑女士合作),事後想想着實汗顏。大會方面如此厚待,並非楊某技藝超群,更非朝中有人,想來是因為我乃那群專家學者中唯一可以提供中英論文,並能上台耍兩下的「特殊人物」吧。
那晚的演出自比一年多前在上海的純熟不少,中外學者為我鼓掌叫好不在話下。北京地區的京崑內行到場看戲的也不少,熟識者紛紛來後台道賀,其中還有梅蘭芳先生的嫡裔葆玖兄,他居然對我說:「想不到你老兄還真有一手,找個機會咱們合作一齣《奇雙會》吧。」想當年俞師振飛曾同梅蘭芳先生演過三十幾次《奇雙會》,現在我這不材門生居然又被梅大王的傳人「欽點」,這份榮譽以及這樣一個國際性演出場合,以一介票友來言,真是至高無上的了。
我赴美留學前最後一次在台北演出乃是一九六一年,三十年後居然又有兩次機會,第一次是一九九一年的崑曲《長生殿》,由我飾演〈小宴〉、〈驚變〉兩折裏的唐明皇。這是台北「水磨曲社」主辦的兩晚演出之一,唐明皇由四人合演,包括小生名伶劉玉麟及俞門師兄顧鐵華,楊貴妃則由頗有名氣的徐中菲女士一人到底。〈小宴〉一折我在八五年已與王英姿在上海演過一次,〈驚變〉的唱念雖早熟識,但身段尚缺,只好再找蔡正仁師兄惡補一番倉促登場,居然應付得過去,這全是當初臺大票戲時練出來的「熊心豹膽」,至於藝術水平,也只有心中有數了。
一年之後,居然又有一次機會在台北「露一手」,那又是極其盛大的演出場合:上海崑劇團首次訪台的五場演出中的最後一晚,由我陪師母李薔華女士合演《奇雙會.寫狀》。當時海峽兩岸已經分隔四十三年,上崑是第一個訪台的大陸劇團,那三場台北的演出當然吸引大批愛好戲曲的觀眾。是晚國父紀念館冠蓋雲集,時任行政院長郝柏村先生及政經兩界名望至高的辜振甫先生都是座上客,我也買了大批貴賓券分贈好友,包括台北藝文界、演藝界的不少名人。這齣戲在一九八一年拜師之後曾蒙俞師花費一月時間親授,八五年曾與華文漪女士合演過,這次再由師母提攜指點,再由崑曲笛王顧兆琪師兄親自擫笛,自問遠比六年前首演時精熟,可惜當晚沒有錄影,無法在事後「證諸同好」或「顧『影』自憐」。台北藝文界絕大多數是首次看我登台獻醜,有些還真料不到楊某尚有一些根底;舞蹈名家林懷民、羅曼菲帶鮮花來後台致賀之餘,還正色告我他們原以為台上的我一定慘不忍睹,沒想到我與名伶同台合演五十分鐘的「對子戲」,居然還能從容招架呢。
與盧燕的合作
在此還需追憶一下另一個與名家合演的京劇演出,那就是一九七八年的香港亞洲藝術節,邀請影星盧燕在香港大會堂音樂廳演出京劇《金玉奴》,由我擔任薄情郎莫稽,另一主角丐頭金松本定由名導演李翰祥擔綱,後來李導忙着拍片,僅在彩排時來劇場拍了些記錄片,金松一角改由影星楊志卿飾演。這齣戲我很熟,但從未演過,既在如此盛大的國際場合演出,又與知名影星合作,我當然全力以赴,吊嗓背詞之餘,還專誠返台請當年的老師賈雲樵先生惡補,也在洛杉磯向名伶趙源先生請益,終於學會全劇的繁複身段做表。
我當時已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戲劇舞蹈系當上正教授系主任,自然不能像在臺大票戲時那樣胡來。好在我已教過多年的舞台表演課程,乃將西洋表演學裏的「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運用到京劇的表演程式裏,亦為莫稽這個角色撰寫「想像中的自傳」,將他的幾場主戲作充分的「角色心理分析」,整理出它的「行動主線」及各段戲的「原本動機」,然後運用西洋表演程式裏的各種技巧助我鬆弛肌肉專注精神,結果演出的效果居然不惡,頗得內外行的讚譽。是晚冠蓋雲集,連港督都在座,電影界教父邵逸夫爵士帶領大批影星光臨看戲,當然都是為盧燕捧場去的,我這個不材票友也連帶沾光,事後居然還有闊太名票邀我合演呢。
十二年後的一九八九年,名伶童芷苓女士亦曾邀我在洛杉磯陪她合演《金玉奴》,惜已答應香港話劇團在那段期間執導我自譯的莎劇《無事生非》,這種曠世機緣只能忍痛謝絕。童女士是二十世紀有數幾位花旦名伶之一,她的金玉奴角色又是傳世經典之作,一九八一年上海京劇院成立時的「建院演出」,也是她與俞師及名丑劉斌昆合演此劇。楊某能與這等國寶級的表演藝術家同台,真是夢寐以求的福分,可惜失之交臂,而她又在數年之後謝世,永遠失去再度合作的機會,這真是我此生憾事之一。
私房行頭
此文結束之前,想再談談我的私房行頭。當年在臺大、軍中票戲時,只能穿戴租來的「官中行頭」,偶而打個「軟包」(花錢借較新的名角行頭)已甚滿意。八一年拜師之後,由於經濟情況已非昔比,大陸行頭又極便宜,我就陸續添置了不少私房行頭,全部精工蘇繡(在蘇州手繡之謂也),也全部量身訂製—為我能演的戲做,也為將來想學想演的戲做;不但為我的角色做,還為我的女主角做,因為京崑舞台上的「對子戲」往往是夫婦或情侶,須穿同色同料同花式的「對帔」也。譬如說,我與師母及華文漪合演《奇雙會.寫狀》的紅色「對帔」,乃遵照當年俞師跟梅蘭芳先生合演此劇時穿著的花式繡製,由才子導演編劇吳祖光先生幫我找到當初承製的北京老師傅訂做,原本是根據台灣名伶徐露的身材量製,因為我們在一九八四年曾經約好合演《奇雙會》及《洛神》兩劇,後因國民黨執政當局抵制而未果,罪名是莫須有的「楊教授『媚匪』 」,想來那時我在大陸也過份招搖了些。
除了行頭,我還添製些自用的盔帽,其中更有一頂「點翠王帽」,是供中年老年的唐明皇所用。「點翠」的意思是,帽上藍色部分全用翠鳥羽毛覆蓋,三十年前尚有,現在由於環保意識,早已買不到了,因此也彌足珍貴。我也買了兩對六尺長的「活翎」,就是「將帥盔」上插着的兩根野雞毛。聽說要在野雞未死之前拔下的才會份外柔軟、才稱「活翎」,相對的「死翎」,則性脆易折了。我更訂製四種顏色的蟒袍,紅、白、粉、秋香色各一,可惜至今尚無機會穿著。我曾笑告內子,他日謝世之後,請她選些我心愛的行頭隨我火化,也許在另一世界,還能遇見一批京崑同好,說不定在那兒也可票上幾齣呢。
(圖片為楊世彭提供。作者為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戲劇舞蹈系榮休正教授、資深舞台導演及戲劇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