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二○二四年十二月一日,我離開服務近十三年的蘇富比,準備展開全新旅程。消息一出,旋即得到各方問候,新聞界德高望重的陳婉瑩老師和《明報月刊》張志豪兄還立刻為我在二○二五年一月號《明月》安排了一篇專訪;十二月中,我開始環遊亞洲整理業務,第一站剛到上海,新加坡搶先打來一通電話:當地業界資深朋友馬梅玲(Linda Ma)和康平(Stacy Kang)正在籌備新加坡當代美術館(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簡稱MoCA)二○二五年一月份新址開幕,邀請我共襄盛舉。我問:「貴館新址首展是哪位老師?」她們說:「是尹朝陽老師,而且這是他首場東南亞地區的美術館展。」我說:「太巧了!我十年前曾經到訪尹老師北京工作室,聊了整個下午。這次適逢你們開館首展,又能重新連繫老師,實在好事成雙!」
尹朝陽老師生於一九七○年,一九九六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早在千禧年代已經嶄露頭角,至今成名良久,依然正當盛年。中國當代藝術獲得全球關注,始於二○○八年北京奧運前數年,國際拍賣行在紐約首度策劃相關專場,獲得歷史性大捷,此後其市場開啟狂飆模式,引來廣泛而持久的討論,而現時最大規模的博物館級中國當代藝術收藏,即是香港西九龍M+的希克藏品。我在二○一二年加入拍賣行工作,正值中國當代藝術的高光時刻,我也是自當時開始關注尹老師的作品,尤其是他早年的青春殘酷繪畫、政治符號性明顯的廣場系列,以及開始具有冥想和抽象意味的「眩」系列;二○一五年,我到北京出差,在當地朋友的帶領下,來到宋莊的尹老師工作室。我至今仍然記得,當我踏入工作室的時候,發現這位中國當代名家的生活和工作地點,竟然擺滿各種古代石雕和佛像,他當時的新作也有別於在拍賣場上看到的風格,當代意識形態元素開始減退,更多的是色彩強烈、堆疊濃稠的大山大水,巨幅畫布裝滿了千岩萬壑,壯烈、澎湃、慷慨、激越,彷彿宣示藝術家內心的種種塊壘。
當時我入行不久,加上跟北京朋友前往,在尹老師面前沒多講話,只是默默聽他說壯遊嵩山,對於嵩山的體驗讚歎不已。我沒去過嵩山,但被他所感染,暗暗好奇到底是怎樣的造化神工,讓一位聲名早就的藝術家如此激動?那次之後,我一直關注尹老師的新展和新作,只是一直再沒有機會和他見面。一眨眼十年過去,沒想到我和老師重逢的契機,竟然是在新加坡當代美術館。
新加坡當代美術館重開擁抱全球藝術界
Linda是新加坡藝術界重要推手,為人親切熱情,她創立的林大藝術中心(Linda Gallery)縱橫業界三十五年,廣泛活躍於東南亞與大中華地區。新加坡當代美術館由Linda創立於二○○九年,早期位於羅文路(Loewen Road),至二○一九年一度停辦;近年來,新加坡藝術行業發展蓬勃,Linda亦在吉寶路(Keppel Road)丹戎巴葛藝術區(Tanjong Pagar Distripark,TPD)為新加坡當代美術館覓得新址重開。新加坡位居東南亞經濟、文化、交通樞紐,是國際藝術家和畫廊走入東南亞的門戶,然而新加坡除了每年一月的藝博會之外,其餘時間較難提供合適平台,讓國際藝術家和畫廊展出。新加坡當代美術館這次捲土重來,代表新加坡張開雙臂,擁抱全球藝術界,加上以中國當代藝術家為首展,展現其放眼四海的視野。這次尹老師展覽合共呈現三十二幅油畫、十五件雕塑及四件玻璃鋼作品,陣容鼎盛,不僅對於新觀眾而言是了解尹老師的難得機會,對於對尹老師已經有所認識的朋友,也是溫故知新的全面回顧。
縱觀近十多年的尹老師創作,他的焦點已經顯然從早期荷爾蒙賁張的青春殘酷印記、反映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急速發展並與世界接軌所產生的意識形態碰撞,走向更經典的文人士大夫面對永恆山水與自然的深刻思考,探尋山水主題從古典傳統邁向前衛當代的通途。在館方為是次展覽出版的圖錄當中,收錄了不少藝術家對於山水創作的體會,當中他反覆提到西方「表現主義」和中國「寫意繪畫」的相似性。自十九、二十世紀之交,中國藝術家開始掌握西方油畫媒材技法、理解西方古典藝術至現代主義以來,「中西合璧」、「傳統出新」之論談論不下百年,時至二十一世紀,這種討論已經不能止於口號式提倡與簡單的「求同存異」的折衷式結論,而更應該見諸藝術家的具體實踐與獨有心得。
湧動抽象表現主義精神
中國現代藝術從開山祖師林風眠、吳大羽、關良、丁衍庸,到蜚聲國際的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他們的實踐經驗各有妙處,但即使熟讀上述大師之論,我在品讀尹老師的創作心得之時,依然感到觸動:「西方表現主義有些像貼身肉搏,經常得見細節充滿、氣氛投入、感情濃烈,血液髮梢皆可得見;中國寫意畫則有點像把距離推遠拉長,遠遠的看過去,一種明顯的冷靜和宗教感升起來,即使情緒激烈感覺依然有克制。」這是一位實踐者的灼見,讓我作為觀眾能夠更投入到作品之中的序言。尹老師的山,是中國亙古亙今的山,但山中飽含的堆疊的顏料,是當代中國人經歷時代巨流之後的懷抱,炙熱的炎黃、矚目的青綠,尹老師的作品在山水外廓之下,湧動抽象表現主義精神。
執筆本文之時,我仍然身處香港,即使透過正在付梓的電子圖錄,我依然能夠感受到尹老師當代山水巨作之震撼;再過數天,也就是本文印刷出版之時,我已親至新加坡,親炙作品之美,與老師在新加坡當代美術館開幕之日公開對話交流,屆時定必又是一場靈感滿溢的盛會。
(本文圖畫除特別說明外,皆由尹朝陽工作室提供。作者為中國注冊拍賣師、蘇富比前亞洲區董事暨前現代藝術部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