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25-2-28
二〇二五年三月號
大隱十年鑄終篇:石虎海派藝術館展(郭東杰)

二○二三年十一月,我在《明報月刊》發表〈石虎的奇與神〉,憶述我發現藝術家石虎作品、在拍賣場上創造他紀錄的歷程,以及疫情之後驚聞他離世,未能親自拜會他的遺憾;那一期用作《明月》封面的石虎三聯巨作《天咤圖》,在二○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我最後一場主理的現當代藝術晚拍之中,以港幣七百八十萬刷新藝術家拍賣紀錄,讓石虎老師正式進入百萬美元俱樂部,算是我以蘇富比生涯最後一役為老師交付了答卷。石虎老師市場愈發興旺的同時,學術界也開始新一輪對他的研究與推廣。二○二五年一月十七日至三月十六日,上海海派藝術館舉行「茲山無盡—石虎最後十年布面紙本重彩畫展」,此場展覽的策展人汪濤博士不僅是芝加哥藝術博物館亞洲拓展事務執行總裁、亞洲藝術部普利茲克專席主任兼中國藝術總策展人,也曾經擔任紐約蘇富比副總裁兼中國藝術品部主管,與我是舊同事。我倆雖然久未聯繫,卻沒想到在石虎老師的事情上面不約而同付出了努力,也讓我對此場展覽倍感親切。 

雄心壯志  暮年造極 

石虎老師對上一次舉行大型個展,要回溯二○一三年北京中國美術館的「石虎書畫大展」;此後十年,石虎老師選擇安靜歸隱廣東河源山村,渡過他人生的最後階段,這與他上世紀九十年代在澳門豪氣干雲的歲月相比,實在是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雖然變了,但是石虎洶湧澎湃的創作熱情,並沒有隨着年歲增長而減退,反而愈見旺盛。疫情期間,我聞得老師創作了尺幅超級巨型的《十八羅漢》,其高四米,闊十三米餘,單是想像老先生怎麼高低擒拿創作,已感到相當不易;另外,我還從藏家傳來的短視頻中,看到另一幅當時尚未命名的巨製,色彩富麗、構圖豐富,在手機上雖然只能窺見一些局部,已感覺氣勢非凡;這幅作品在此次海派藝術館展覽終於露出廬山真面目,名曰《共華圖》,全貌果然非比尋常,高二點八米,闊十二米,如此巨大的作品,竟然不作半分留白,將諸佛菩薩、天人護法共冶一爐,創意、魄力俱臻化境,乍看之下,直讓我想起多年前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看到的元代《藥師經變》壁畫,虔敬之意油然而生;後來我看了汪濤博士為這次展覽所寫的文章,石虎老師創作《共華圖》果然是因為去了大都會博物館看到《藥師經變》受到觸動,其暮年比肩古代壁畫巨作的雄心壯志,盡顯於此作之上。 

這場上海海派美術館開宗明義聚焦石虎老師最後十年的創作,尤其是重彩紙本和重彩畫布作品,這主題也確實定在我的心坎上了。過去六七年間,我所經手的最讓我着迷的石虎作品,確實也就是他的重彩繪畫,那渾厚斑斕的色彩、環環緊扣的結構,愈到晚年愈見爐火純青,絲毫不見年邁力衰之痕跡。過去論述藝術家的創作歷程,往往有一種「厚早薄晚」的傾向,認為藝術家早期的作品要較晚期作品重要和精彩,其實未必然,許多東西方藝術大師的創作,都是人到晚年才進入最自信、最個性化、最精彩大氣的階段。譬如莫內雖早在一八六○至七○年代已經通過他前衛的印象派探索,奠定藝術史上的地位,但他一九○○年以後在吉維尼莫內花園創作的《睡蓮池》,才是他最標誌性的作品;齊白石的「衰年變法」、畢加索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創作的「阿爾及利亞女人」系列、張大千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後的潑墨潑彩巨製,都是現代大師們老而彌堅、暮年造極的例證。 

法古而不泥古 

能與超現實主義匯通 

石虎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初,以一本薄薄的《非洲寫生》畫冊風靡中國畫壇,那種兼具過硬寫實訓練而成的人物面相,加上水墨大寫意的整體造型,在當時國門重啟的環境下開眼看世界,把內地難得一見的非洲人物,以既傳統又創新的語言呈獻到中國畫壇,確實是「傳統出新」一路的開天闢地之舉。時至二十一世紀,石虎在創新的路途上並未止息,從他的畫風分析,可見他一方面從西方現代主義汲取立體主義結構與野獸主義以至表現主義的色彩,將中國水墨的色彩屬性通過重彩,提升到西方油彩和壓克力彩的高度;另一方面,石虎老師也明顯從中國石窟藝術、佛道壁畫以至岩畫提煉精粹,這種精粹不止是肉眼可見的藝術形象或語言,而是更抽象的、更昇華超脫的精神層面,若從他的人物主題看來,他晚年筆下的許多人物,已經不是現實生活中的人物,而是佛祖菩薩、道教神仙。此次展覽中的人物肖像極其精彩,除了前面提及的巨作,一些標準尺幅之作如《晴奴圖》、《暮歸圖》、《鴇羽圖》、《暉恩圖》,這些作品之中,有農女也有龍女,但在藝術家的創作過程中,農女應是現實生活之昇華,龍女也可能有寫實觀察之根本;《丹霞圖》、《南岡圖》的空間結構以平面化處理,線條勾勒分明,這是明顯地向東方古代壁畫靠攏,但色彩上則夢幻繽紛,法古而不泥古,隱然能與夏加爾或米羅的超現實主義作品匯通,在強調東方精神之餘,依然保留一扇通往國際主義的窗戶。 

我不僅喜歡看石虎的畫,也喜歡看他的畫論。他的文字功力奇詭奧妙,作品命名雖寥寥數字,已可見才氣非凡;若看他與學者的對話語錄,或者畫論文章,則更為驚艷;畫畫不止是概念,還有實踐,我尤其喜歡閱讀藝術家的實踐經驗。石虎老師的創造力天馬行空,但他的文字奇偉中自有現實基礎,我讀到以下一段的時候,尤其嘆服,他說: 

我們所獲得的知識只是一個法門,而不是法性,法性在哪裏?法性在自然裏。當我們獲得一個法門的時候,你要記住,你的任務就是要拋棄這個法門,而不是延着它往前走,你去要尋找新的法門。當你又獲得一個法門的時候,你要記住,這個法門也是要去剖析的,你還要再去尋找另外的法門。當你獲得了很多法門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已經會七十二變了,你已經開始接近獲得法性的大門了,那就是所謂的無法了。 

這段文字,豈止是在論繪畫創作?人生在世,但凡有所創造,皆可以上面文字作自我鞭策。石虎老師最後十年的創作,以純粹抽象的作品最具突破性,與之前明顯有着具象元素的作品有所不同。石虎的抽象作品,似是蛻變自壁畫、岩畫,而非將西方抽象移植至東方,與吳大羽的「勢象主義」頗有相通之處,而與美式抽象表現主義、法式抒情抽象根基顯然不同。《晴丹圖》、《鞠黃圖》、《騰黃圖》、《晴芳圖》是此次展覽中讓我印象頗深的抽象作品,它們記錄的是歷史、生命、自然的痕跡,但又飽蘸藝術家的豐滿情感;若要我為此展導覽,我則會以《清影圖》、《箋印圖》為此展作結:這兩幅作品可能是展品當中最安靜的兩幅,畫中色彩雅淡、構圖放空,甚至人物也像是一剪清影,牽着牛羊背對觀眾踽踽欲行,這也許是石虎老師晚年尋常生活的一景,也可視為他暮年人生的退場寫照。他的作品已經足夠讓自己名垂畫史,而他自己本人的謝幕,即使是像現在這樣悄然,也足以留下最完整的句點。 

(本文圖畫由石虎工作室提供。本文作者為中國註冊拍賣師,蘇富比亞洲區前董事暨前現代藝術部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