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二○二五年六月六日,在前往深圳觀賞《趙氏孤兒》音樂劇的路上,同行的小友問道:「趙氏孤兒的事跡,到底是發生在什麼年代?」「春秋時代。」「那為什麼會用音樂劇來表現呢?」她看來滿腹疑惑,我倒認為是理所當然,因為對導演徐俊及製作人俞惠嫣信心十足。不過,話說回來,面臨這部自己曾經參與投入的戲劇作品,心底仍然充滿了好奇,想知道這段從最早見於《史記.趙世家》的傳說,至元朝由紀君祥改編為《趙氏孤兒大報仇》的戲曲,在十八世紀上葉越洋過海流傳到歐洲,於二○一二年蛻變為芬頓(James Fenton)的英國詩劇The Orphan of Zhao,然後二○一九年由我和彭鏡禧教授翻譯成中文,再經上海徐俊文化藝術有限公司製作的成品,千百年來,兜兜轉轉,究竟如何環環相扣、脫胎換骨,由傳統經典演變為一齣推陳出新的現代音樂劇,煥然呈現在中國的舞台上?
音樂劇誕生的動人故事
《趙氏孤兒》音樂劇的誕生,是個相當動人的故事。二○一七年,徐俊在英國訪問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接觸到芬頓撰寫的英文詩劇《趙氏孤兒》,那一瞬間,竟然有相見恨晚、醍醐灌頂的感覺。《趙氏孤兒》在我國雖然已經發展成為林林總總的劇種,包括崑曲、京劇、秦腔、川劇、越劇、湘劇、粵劇、黃梅調、山西梆子、歌劇等等,然而從未涉及音樂劇的形式。原來導演一向都有改編這齣經典名劇為音樂劇的設想,只是深覺傳統戲劇中忠誠正義、不涉人性的情節,難以觸動現代觀眾的心靈而引起共鳴。多年來,這問題一直困擾腦際,徐導演尋尋覓覓、上下求索,要找出解決的方案,這次與芬頓詩劇在英倫邂逅,豁然開朗,真可說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接下來的情節,就是鍥而不捨的交涉、一絲不苟的處理了。跟芬頓談論版權的問題,由於英國紳士慣於慢條斯理的節奏,來來回回就花了整整一年;二○一九年初,徐導演來港,盛意拳拳的邀請我把芬頓的英文詩劇翻譯成中文。當時恰好戲劇翻譯名家彭鏡禧在港出任城市大學訪問教授,於是我力邀他加盟共同翻譯,促成了一次破天荒的合作計劃。同年,我們完成了《趙氏孤兒》的中譯,徐俊導演乃依此版本,邀請香港著名作曲家金培達作曲、著名詞作家梁芒填詞,又開始了整整一年的音樂劇創作程序。其後的選角(包括邀請與海選)、排練、統籌等等工作,如排山倒海、接踵而至,那時適逢世紀疫症猛然來襲,值此人心惶惶、兵荒馬亂之際,全體台前幕後的工作人員,在徐導演帶領之下,同仇敵愾,眾志成城,終於排除萬難,《趙氏孤兒》音樂劇於二○二一年五月二十七日,在上海文化廣場盛大公演了。
原本導演誠意邀請我去觀賞首演的,但由於疫情的關係,未能如願。幾年來,明知道《趙氏孤兒》音樂劇在全國各地巡迴演出,深受歡迎,始終因為疫情未了及路途遙遠而緣慳一面,這次劇團蒞臨深圳,的確是個難得的機會。徐導演在微信中說:「期待您來深圳看戲。劇組全體演職人員一定興奮不已……盼您來看戲,盼了四年了。」於是,下定決心,與三位小友同行,展開深圳觀劇之旅,滿懷興奮和期待,去欣賞這一齣別開生面音樂劇—《趙氏孤兒》第一百二十八場的演出。
總於得見《趙氏孤兒》
當天晚上七點鐘,一走進保利劇院,就給牆上大幅海報那宏偉的氣勢懾住了,跟導演夫婦在海報前合影,數年未見再相逢,自是有說不盡的喜悅,更何況馬上就可以欣賞到他們賢伉儷這些年來傾注全力的心血結晶?這時環顧左右,發現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原來四周的觀眾,幾乎都是年輕人,有男有女,充滿了青春氣息。一齣講述傳統經典的戲劇,居然吸引了無數現代兒女的目光,心甘情願來捧場,這背後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出發觀劇之前,我專誠把徐俊編撰的《走向未來的「趙氏孤兒」》一書再看一遍。這本書收錄了芬頓原著英文詩劇、我們的中譯本、音樂劇的內容,以及數篇由芬頓、導演、彭教授及我本人所撰的有關文章。重讀時,跟初讀時曾經有過的印象相似,發現音樂劇的編排跟原著有些改動,台詞則兼容並蓄,既有較為典雅的文言措辭,也包含大量的現代表達方式,當下的感覺是,以導演的學養和才賦,以及製作大型音樂劇如《猶太人在上海》(此劇曾在百老匯演出)的經驗來說,他絕對是可以從買下英文詩劇版權就開始製作新劇的,為何還要不惜工本,禮聘兩位譯者來首先翻譯成中文,再依此文本精雕細琢、慢慢改編為音樂劇呢?從這一點來看,就可以了解導演凡事認真執著的態度,而這次親歷其境,觀賞全劇的演出之後,更能體會到他那精益求精、要求完美的用心所在。
首先,徐俊執導《趙氏孤兒》音樂劇時,把芬頓原劇的場次作了一個調整,音樂劇歷時三個小時,分為上下兩幕:第一幕包含命運播弄、滅門慘劇、屠岸賈暴行、程嬰救孤、公孫杵臼捨身就義等場次。原著中晉國公昏庸、奸佞當權、桃園屠殺、靈獒出擊等情節,或省略或濃縮,在第一場中,已經快速交代,直接進入為正義、為良知而壯烈犧牲的主題,聚焦在以兒換兒的悲情、公孫杵臼的壯烈就義、將軍韓厥以及宮女的自我犧牲等內容。第二幕集中在復仇與救贖的情節。趙氏孤兒十六年後成長為文武兼備的青年,冥冥中踏上復仇的不歸路。從「我已長大」到「遊歷世界」、從懵然不知到真相大白,其間經歷過的煎熬與痛苦、猶豫與醒覺,動人心弦,最後助義父屠岸賈自戕的一幕,更是十分震撼。全劇最可歌可泣的是結尾一場—程嬰與愛子的魂魄在墓地相逢與和解,帶出了愛與救贖的崇高意義。音樂劇的重新分場,一方面尊重並保留了原著中含蘊的精髓,另一方面又比原劇顯得更緊湊、更節奏分明且具有張力!
崇高意義的真正悲劇
觀看了《趙氏孤兒》的演出,更明白徐俊導演當年選擇芬頓詩劇為音樂劇版本所依的初心。紀君祥的傳統文本,儘管劇力萬鈞,但是只談忠誠大義,忽略了人性的層面。程嬰之子,一個無辜的嬰兒,剛出世,就在毫無自主的情況下,給活活犧牲了。他沒有選擇,無法抗拒,只是一個遭人遺忘的「符號」;「他的生命被『獻祭』給了『崇高的正義』。」(徐俊:《走向未來的「趙氏孤兒」》)在芬頓的詩劇中,加插了最後的一幕,讓程嬰在荒涼的郊野,尋找愛兒的墓地,冷月淒清、秋風蕭颯,白骨數根,散落霜中,突然間,白髮蒼蒼的老人邂逅了已經成長為少年的孩子魂魄,父子展開了對話,一字一句,如刀如戟,直扣心靈,最後父子和解,為父的表達了畢生對親兒的愧疚和熱愛,為兒的了解了父親為正義而獻子的悲壯和無奈,全劇以程嬰自殺謝罪,作為終結。
至於趙氏孤兒,另一個受命運播弄的孩子,從呱呱墜地,就注定為「復仇之子」,換言之,他也是一個沒有自主意識的「符號」。本以為自己生活在生父程嬰及義父屠岸賈的呵護下,備受恩寵,十六年後,突然得知身世,又怎麼可能毫無掙扎地手刃心愛的義父,完成復仇大計呢?因此,芬頓的版本,就在復仇的行動線索上,悉心着墨,加插了孤兒以採藥為名到遠方遊歷,實則去邊關拜會大將軍魏絳的情節,讓年輕人在過程中,親眼目睹屠岸賈治下鄉鎮村莊民不聊生、哀鴻遍地的慘狀,從而心生疑慮、開始了對現實的獨立思考與理性分析。接着,芬頓更加插了在禁宮中公主與孤兒母子相會的一幕,給隨後程嬰以畫卷剖白真相的情節,提供了有力的鋪墊,也賦予了趙氏孤兒自由意志,最後主動而自覺的選擇正義,在清醒理智而又痛苦的狀態下,完成了復仇的行動。因此,這不是一場傳統戲劇中手刃仇敵、大快人心的大團圓結局,而是一齣含有崇高意義的真正悲劇。
恰如導演徐俊所言:「復仇的命運下,愛是永久的庇護,我們看到孤兒復仇之後呼喚母親的懷抱,程嬰復仇之後追隨兒子而去,愛是人最本質的渴求,是人歷經命運蹂躪之後,依舊能有勇氣去選擇生存或者死亡的唯一指引。」因此,根據芬頓詩劇改編的《趙氏孤兒》音樂劇,在氣勢磅礴中所展現出的特質和底蘊,既具有現代意義又涉及永恆層面,既崇高悲壯又宏偉淒美,符合了真正的悲劇美學。
出色演員的動人姿彩
觀賞全劇,深受感動的有不少場次。首先,最令人激賞的是導演以一顆惻隱之心,胸懷大愛,在音樂劇中比芬頓原劇更勝一籌,將程嬰之子,從一個遭遺忘的「符號」,塑造成一個受彰顯的「象徵」,由第一場開始,就賦予一個嶄新的「生命」,讓他以魂魄的姿態,參與每一個重要的場景,從頭一直帶領到全局的終結。導演立意將程子靈魂的視角立體化,使之「成為目睹命運卻無權去行動和選擇的一種『在場』,一種隱喻」。當天擔綱演出程子靈魂的是馬靈奇,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劇聲樂專業碩士。他身披米色長袍,高而挺拔,出場時以灑脫的體態、靈動的舞步,傾情的唱功,綻放出動人的姿彩!
飾演程嬰的是著名音樂劇演員鄭棋元,曾經深耕中國原創音樂劇領域二十載。他原本氣宇軒昂、身材高挑,在舞台上,卻得扮演一個草澤醫生,彎腰駝背、謹小慎微,表面上是個卑躬屈膝的小人物,實際上卻是位忍辱負重的大英雄。他接受公主托孤之後,內心惶恐,哀傷欲絕,情與理糾結,愛與義交戰,無端捲入命運的漩渦而沉溺其中,難以自拔。這時候,舞台上響起了程嬰嘹亮而悲壯的聲音《絕不可以》:「我不能看見黑暗欺壓星光/因為我心也要一直點亮/風暴隨時會將我滅亡/但是善良從未荒涼/我會像熊熊大火一樣……不可以摧殘/不可以蹂 躪/以惡之名/荒誕不經/濫殺生命/絕不可以」。此時劇院鴉雀無聲,一個至偉至大的英雄形象,在舞台上昂然豎立,令人肅然起敬。為了揣摩程嬰的角色,鄭棋元剖白說:「每一次在舞台上,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像從我身體裏長出的另一顆心臟,越來越蓬勃。」一個演員的傾力演出,的確可以與角色合而為一,使全劇提升到一個更融洽更純粹的層次。
音樂劇最賺人熱淚的一幕,是由程嬰之妻懷抱愛兒,吟唱「飛龍睡在瓦片上」的時刻。這首兒歌,從芬頓的原劇改編而來,由苗夢初以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唱出。舞台上但見母子相望,母親的秀目俯瞰愛兒,充滿愛憐;孩兒無邪的眼睛,凝視着母親,無限依戀!誰會想到下一刻,這無辜的孩子就要在母親手中,給人強行奪走,送到屠夫手中,剁成三截,命喪黃泉呢?原來最動聽的兒歌背後,竟然隱藏着最血腥的慘劇。這「以兒換兒」的情節,真是驚心動魄,令人斷腸!
飾演趙氏孤兒程勃的有好幾個傑出的演員,當晚出場的是徐均朔,上海音樂學院音樂戲劇系碩士。他英姿勃發,身手矯捷,歌喉嘹亮而感情充沛。從天真無邪的少年郎,因為命運的促使,真相的揭露,一步步走向復仇的深淵,期間情緒的轉折、愛恨的表露,拿捏得恰到好處。最後對着殺父仇人義父屠岸賈吐露真相:「你認識我生母,也認識我生父……我是那趙氏孤兒……」聲音由高亢激越轉變為低沉哀傷,如一線游絲,裊裊而出,觸動了無數觀眾的心弦。在出演音樂劇的四年中,「均朔」與「孤兒」時刻相伴,「不停在變化,碰撞,成長或是回頭,留下不同的痕跡」,以及流轉不息的共生瞬間。
當晚演出的還有何辰亮的屠岸賈、薛佳凝的公主、趙禹均的公孫杵臼、胡超政的魏絳、宗雪健的韓厥、張光磊的趙盾,都是經驗豐富的一時之選,大家群策群力,把《趙氏孤兒》音樂劇,搬演成一場豐盛的視聽饗宴。
跨文化作品的「原創」本質
《趙氏孤兒》音樂劇既專於原著,又別出心裁,極富有感染力。正如彭鏡禧教授所說,這齣戲,通過了「翻譯、衍譯、改變、衍創」等繁複的程序,已經呈現出「跨文化作品的『原創』本質」,因此,可以視為一部結合傳統與現代,兼具悲壯與淒美,在當今戲劇界不可多得的原創劇。
值得一提的還有該劇的舞美視覺、燈光道具、編舞音響、造型設計等,無一不精心策劃,力求完美。單以造型設計來說,徐俊工作室就特別禮聘張叔平親自操刀,導演與藝術大師自從二○一三年的滬語話劇《永遠的尹雪艷》,二○一五年的音樂劇《猶太人在上海》合作以來,極有默契。張叔平為《趙氏孤兒》音樂劇一共設計了七十七套服裝,選用的是特殊的杜邦紙,這種材料,堅挺有力,在舞台上特別能夠展現演員的身量與體態,顏色則絢麗奪目,與沉穩宏偉的背景,相配得宜。觀劇之後,我應導演邀請,得以跟全體演員在舞台上交流合影,並且到後台觀賞戲服,親手觸摸杜邦紙的質地,回味及領略早先一眾演員在舞台上身披戰衣傾情演出的雄姿和氣勢。
使經典瑰寶煥然重生
觀賞《趙氏孤兒》之前,曾經問製作人俞惠嫣,為何要創作音樂劇,小俞說:「音樂是無分疆界,最能直抒胸臆、激蕩人心的」,觀劇之後,看到全場觀眾的熱烈反應,發現此言非虛。原來,徐俊導演選擇的路向,恰似白先勇製作《青春版牡丹亭》一般,都是懷抱着崇高的使命,秉承「尊重傳統而不因循傳統,利用現代而不濫用現代」的精神,使我國經典瑰寶煥然重生,從而在年輕一代的心目中,播下了熱愛華夏文化的種子。
《趙氏孤兒》自從二○二一年首演以來,在全國超越二十個城市巡演,觀眾人次二十萬,深獲業界專家及廣大群眾喜愛。劇目獲獎無數,包括第三十一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提名」及「新人配角獎」,二○二一年上海市民營院團展演優秀劇目獎,二○二二年度中國演出市場票房榜首音樂劇類第一名,二○二三年北京天橋音樂劇年度盛典「年度十佳原創音樂劇」,二○二三年演藝大世界音樂劇風雲榜「最佳原創音樂劇」,二○二四年中國音樂劇協會年度盛典「年度最受歡迎音樂劇」等等,不勝枚舉。
在此衷心冀望,《趙氏孤兒》音樂劇能衝出地域,到國際舞台上去發光發熱,也許有朝一日,我們會在希臘悲劇發源地—建於公元一六一年的雅典衛城阿迪庫斯露天劇場上,陶然欣賞到這齣以專業、誠意、慧心、巧思傾注灌澆而成的傑作。
(圖片由金聖華提供。作者為本刊顧問,著名翻譯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