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25-10-30
二〇二五年十一月號
雕陀(殷培基)

自問是一個善於控制時間的人。

最初,我的時間觀念由父親而來,從小受他的訓練,好好把握時間,由幾點起床上學,到幾點上床睡覺;吃午飯和晚飯時,幾點吃,吃多久,都要分秒在握。吃完後,幫忙母親收拾飯桌、掃地、洗碗,都由我和兩個妹妹按照編好的時間表分工合作。星期一是我,星期二是二妹,星期三是三妹,好幾年後,有了四妹和五弟,便剛好把一星期五日填得圓滿。

如今回想起來,我們的時間,都由父親穩穩地掌握住了,好生厲害。我也相信,為何從小到大,我上學很少遲到,上班很少遲到,該是經他訓練有素所致。有一次,我真的遲了起床,遲了上學,眼看校園鐘聲快響起的一刻,在門外一百尺左右的距離背着沉重的書包拔足狂奔,拚命似的越過同樣一起跑的同學,越過慢條斯理慣性遲到的同學,甚至越過騎單車衝線回校的同學。在蟬翼躁動的夏天,一個終究遲到的少年大汗淋漓,在校門的罰站區,心有不甘地自責:「可惡啊!只差幾秒。」

多年之後,我跟朋友聊起這段少年往事。朋友笑說:「遲一秒都是遲,何必要跑?慢慢走吧!有什麼好趕?」我卻說:「習慣了。守時是好重要的。」

「守時好重要」的真正底蘊,源自我由小到大潛移默化的薰染,父親把時鐘上一至十二的數字拓印在我成長歲月裏,教我分秒必爭才能快人一步,操控時間就是操控人生的道理,凡事早預算,方可從容不迫地運籌帷幄,避過死神定下的死線。

父親就是一個凡事講求時間控制的人,才成就了今日的我。從前,我約朋友會早到;今日,我做事會早一步規劃,為預期的結果做盡沙盤推演。半年後要做的事,半年前已在腦中畫圖,着手準備,由布陣、預算、安排,到日子漸近之際,我早已全盤在握,何時何分何秒,都在我掌心裏、腦海中。今天,我已是「時間操控師」,父親就是我童年時的最佳教練。

「十分鐘內要把飯吃完。一粒不剩!有一小粒米飯留在碗內,或落在檯面上,就打一下小手板。」父親瞪眼的瞬間,我和弟妹們都小心翼翼地點頭。

「吃完飯,一起看《射鵰英雄傳》,跟着要準時睡覺。」他說。

「那明珠九三○有《大白鯊》看啊!」我心裏嚷起來,卻只敢放在心裏。

然而回想往昔,那時候一家人吃晚飯,很快很靜,他規定吃晚飯不能看電視,要看電視就要快點吃完。我來問你,為了追劇,你可以五分鐘內把一碗滿滿的白飯吃光嗎?我可以。弟妹們可以。我父母當然也可以。我們行軍迅速,既快且靜,晚上七時半開飯,八時正前吃完、收拾完、碗洗完、地掃完、涼也沖完。然後,《香港八一》、《八二》……《八六》,到黃日華的《射鵰英雄傳》、周潤發的《笑傲江湖》、劉德華的《神鵰俠侶》,及後來周星馳的《蓋世豪俠》。那都是一家人準時的飯後娛樂,準時的合家歡日子。

「九時半要上床睡覺。不可以遲!」那已是我們習慣了的軍令。一直到我上中學後,父親才偶有放寬。中二那年,正好是意大利世界盃,我和他都是典型足球迷,可我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他捧的是哪一隊,或許他跟當時許多香港人一樣,對英格蘭總有情意結,而我,直到今天,都是德國和意大利的擁躉。尤其一九九○年,西德由碧根鮑華領隊,麾下的西德三劍俠─馬圖斯、布林美和奇連士文,更是我的偶像,非看不可。可惜,那時所有賽事總在深夜開戰,翌日要上學,怎可以因為世界盃而偷懶一天?父親聰明,絕妙地提出一家人早點吃晚飯,然後早點睡覺,調校好鬧鐘於四小時後響鬧,兩父子便在深夜二點,收看西德大戰荷蘭、意大利惡鬥阿根廷。雖然我翌日上學時精神欠佳,但少年體壯還撐得過。相反,我記起那些晚上,總瞥見父親睡眼苦撐,陪我看深愛的球隊,便終於明白他是愛我的。不過「明白」來得太遲了,竟到他離世後,書寫這篇文章時,才省悟,才驚覺─兩父子深夜「睇波」的機會不多。又,為何會那麼少?

隨着成長,年紀愈大,機會愈少。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世界,我忙於玩樂和工作,拍拖和旅遊,他也忙於豬肉檔的生意,忙於照顧還在念中、小學的弟妹們,忙於向我媽發我的牢騷。他少了當面罵我,故父子間的對話機會變得更少。我也像他一樣,愈大愈少話說,如把自己圈了起來。在家的小花園裏,父親有父親栽花種樹,我有我養龜餵魚,偶然的話題是我的波鞋和手表。不過這個偶然,僅僅是偶然的一次。

那是絕無僅有又深刻的一次。深刻,不是因為說話的分量,也不是互相的爭吵。我本來就不打算理他,在花園各有各的活,我餵小狗他餵鳥(他的養鳥經歷嚇人聽聞,另文再述),但他突然開了個關於手表的話題,指住我剛出薪水買來的一隻白色G-SHOCK,問:「又買表?幾錢?」

「一千多吧!怎麼是『又』?你哪有留意我呢?」我冷冷回應,心忖平時沒兩句,一來就是責備我「又」花錢。

豈料他沒有。他輕嘆口氣,搖搖頭,拍了我肩一下:「省一點錢,慢慢儲來買一隻貴的。」

什麼?他是鼓勵我花錢還是儲錢呢?我敷衍地應了一聲「得啦!」他竟又說:「爸爸幹粗活,沒機會賺大錢,事業不會有什麼成就,但都知道男人至少要有一隻名表戴一戴,見人見客都有體面!」

「有那麼重要嗎?戴名表。」我悶哼。

「做成功的男人,要買雕陀(註)。」他罕見的微笑,道:「我都想有一隻。」

「想我送?我沒錢。」我封死了他的進路。而且,我那時見識少,什麼雕陀,沒聽聞過。

他卻說:「是你呀!將來有成就,買一隻給自己。」

「我將來不會有成就的,別多想。」我還是敷衍地虛應他一下。

他便又笑着輕輕拍我的頭一下,轉身理他的花花草草去。那刻我感到莫名的煩躁,像一株被藤蔓纏繞的植物,「成就」、「賺錢」、「將來」牽纏過來,卻通通不是我那年紀的關鍵詞。那些年,我大學畢業不久,任職廣告文案,錢賺不多,但勝在講究創意,拍拍電視廣告,見見影視明星,多姿多彩卻經常捱更抵夜,朝十上班,凌晨下班,跟家人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但我還是堅持着,覺得這是挺好玩的一個行業。怎他又潑來一盆冷水,跟我說成就?跟我說將來賺多少錢?每次他跟我說話,都跟這些有關,或者跟成家立室、生兒育女有關。可以聊點別的嗎?這些話題本已是胡同裏有胡同,兜兜轉轉重重複複,也像一首無論放多少個休止符,都偏要我彈奏的「美好家庭圓舞曲」。難怪,兩父子深夜「睇波」的機會那麼少了。

不過我在多年後方醒覺,這是他關心我,卻拙劣於找話題開話匣子的技巧,結果硬來說教的口吻跟我聊人生和理想。其實我明白他真心關顧我在事業上的將來,看見我經常通宵工作於心不忍,卻不好意思叫我不幹,也肯定知道我不會理睬。他也關心我的職業有沒有前途,他常說自己幹粗活、沒成就、賺不了大錢,勸勉我別像他,更慶幸我不是他,所以既擔憂又相信我會比他更有成就嗎?借「表」入題,不過是想我努力發奮吧!可我當時年少氣盛,反叛成性,既沒有珍惜相處的時間,亦沒有重視兩父子交心閒聊的重要。

然而不知何故,「成功男士要擁有一隻雕陀」的洗腦式廣告句子不知不覺植入我的潛意識之中。雖說「雕陀」是國際名牌,但並非那些動輒幾十、幾百甚至過千萬的超級名表。一般而言,一萬幾千至幾萬元,相信也有不少人負擔得來,根本不是他所說的「有成就才配擁有」的那一種。但那時候的名表廣告着實拍得出色,在他印象中,「雕陀」就是成功人士的代名詞,深植腦海,也如他常說「幹粗活的人見識少」,除雕陀之外,他可能只認得鐵達時(Titus)和勞力士(Rolex)。而終其一生,他都不曾擁有過,也不捨得擁有。或許他只盼望……有一天,他的兒子有成就,賺到錢買來戴一戴。

他是拜金主義者嗎?我不覺得完全是。他踏實地白手興家,一人工作養活一家七口。在我年幼時,他是火爆老粗,偶然鐵漢柔情;在我年輕時,他稍稍收了火,間中如睡火山般爆發一下;在我二三十歲,忙於外闖,時間都在我控制之下,所有工作都被我排得穩穩當當;到了我四十歲後,他退休,耕田種菜,我仍在忙,別說一起「睇波」,聊也聊不多。直到他離世,我才驚覺,是時間徹頭徹尾地支配了我,支配了我大半生在工作、在個人生活交際應酬之上,也支配我的生活主旋律,使我忘記生命中有另一條可以彈出優美樂章的琴弦,我卻未曾彈撥。

父親離開後一個月左右,母親打電話來,叫我回老家接收老父給我的遺物。我回家,那天是午後三、四時,初春暖和,我看見寧靜的小屋中,陽光斜入,穿透落地玻璃,映照飯桌的一角,微塵清晰可見,飄浮於一抹光影裏,那正好是老父常坐的位置,他總是架起老花眼鏡在看馬報或看視頻。這時候,母親說:「爸爸給你的都在桌上,你看看吧!」

飯桌上有一個小盒子,我爽快打開,當中有兩隻手表,都是他戴過的。媽說:「有一隻新買的,二千多元,他貪靚。又說之後可以送給你或細佬。怎料都不夠一個月,就走了。」又道:「你看合適不?我就說你手粗,不合戴。他硬說你會要,唉!」

我當然要了下來,但已寄送給了移居英國的老弟。我深信他比我更需要得到屬於父親留下的東西。

父親終究未曾擁有過一隻「雕陀」,我也未曾擁有過一隻「雕陀」。買不起嗎?又不是超級名表。不!我只是不敢言及他說的所謂成就,我怎可能跟他相提並論呢?他的偉大,我竟花了半世紀的時間才發覺。他才是真正的成功人士,值得擁有。我呢?還真敢說自己善於掌控時間?在我和他重疊的時間線上,我錯過了許多許多有他在當中的時日,錯過了把他拉進自己生活圈的時刻,錯過了參與他的生活點點滴滴的瞬間。然而,或許有一天,我都會買一隻「雕陀」來,圓我倆的一個小小心願。

註:雕陀,官方名TUDOR(帝舵)。

(作者為香港作家,個人著作逾二十本,現任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