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十月十七日 趙紫陽故居
二○一九年十月十七日一早,人們同往年一樣絡繹不絕地來到北京富強胡同六號趙紫陽的故居。趙紫陽身穿藍灰色襯衣的照片掛在靈堂的正上方,帥氣的身影,寬厚、自信的微笑,恍如十五年前。
那是二○○四年,趙紫陽生前的最後一個生日,我捧着鮮花隨人流前行,來探望這位剛正不阿的中共前總書記。一進門,就看到許多老幹部和一些著名知識分子、講河南話的老鄉、還有不少北京市民等候在院子裏。人們無約而至,就是想見一見這位主動捨棄權勢的總書記。那次見到趙紫陽的第一印象是他瘦了,頭髮全白了,也稀疏了,明顯有些衰弱。但他一直認真地聽大家說話,回答問題,跟眾人合影。當時我感覺他身上透着一種仙風道骨的飄逸。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僅僅過了三個月,趙紫陽竟然離開了我們。
十五年了,每一年,都有階層、年齡各不相同的人來到這裏;十五年了,靈堂一切如故,只是多了紫陽夫人梁伯琪的遺照。淋着濛濛細雨的院子裏,石榴樹依然,院子更舊了,色調灰暗,令許多人想起當初趙紫陽跟大家一起在樹下合影的有陽光的日子。
十五年,將近一代人的輪迴。不過,光陰不僅沒有沖淡人們的記憶,反而,人們更加懷念這位倔強的共產黨人,這位為了真理而寧願失去自由的國家的囚徒。
今天,這裏再一次成了花的海洋,人們用潔白的花獻上自己的敬意,用五顏六色的花沖淡無法釋懷的憂傷。趙紫陽的兒子趙大軍、二軍、四軍、五軍和他們的妻子,女兒王雁南和丈夫,還有趙紫陽的孫兒們,一色的素衣,招呼着眾人。
趙紫陽家鄉的父老鄉親更是提前來到了北京,為這一方水土養育的滑縣之子獻上一炷心香。因為,以後他們也許永遠不可能再來到富強胡同六號了。據傳,在紫陽夫婦走後,這處房子就要被收回去了。胡耀邦在京的故居將很快被騰空,消息早已不脛而走。
中午時分,趙紫陽的老部下,前新聞出版署署長杜導正在家人陪伴下也來了,人們簇擁着這位《改革歷程》幕後推手的輪椅,向九十六歲的長者致意。杜老跟以往一樣,先是默默地在簽到簿上寫下他準備好的一段感言,因為寫的是舊體字,加上心情激動手有些抖,有不少字很難辨認,應人們要求他念了一遍。然後在趙家子女的攙扶下,慢慢走到紫陽遺像前,脫帽,深深鞠了三個大躬。望着他老領導的熟悉面龐,他連聲說:「我們看你來了,我們看你來了,這是最後一次在這裏看你了。」
見杜老身體和精神都好,我們在杜老上車離開前,請他談一下趙紫陽。「紫陽最大的特點是求實、執着、良知,他是從縣委書記,到地委書記,到省委書記,再到副總理、總理,一路幹上來的,有豐富的實踐經驗。過去他讀書不算多,不及胡耀邦。但在『六四』後他賦閑了,有了時間大量讀書。結合他自己的親身經歷和從政的豐富經驗,他反覆思考有關國家命運的重大問題,海闊天空,放膽自由思考。」杜老說:「我是從與他軟禁中與我幾十次談話,又多次溫習他的談話中,漸漸地感到趙紫陽晚年思想,的的確確有許多值得人們汲取的想法,有像火花一樣閃耀的新觀點。我以為他晚年的政治思想發生了質的飛躍。因此,他不只是在大是大非關鍵時刻,敢於承擔歷史責任的一位偉人,而且他的見解、他的思想,具有當代大思想家,至少是思想大家的深度和水準。」
杜老一再強調,趙紫陽的許多想法見解背後都有血淚經驗的支撐,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趙紫陽生前多次懇切地對我說:「老杜你知道,我過去也是很『左』的。現在我是痛定思痛,改弦更張。」一九五九年杜老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撤職下放農村時,趙沒有為杜說過話。「是啊!」杜老說:「我們過去都是挺『左』的,畢竟我們那時的文化水準、認識水準不高,都不是大學生,紫陽是高中生,我們都可以算是中共抱大的孩子吧。上世紀八十年代,趙紫陽進入中央高層後覺醒了,在他周圍一批有國際視野的人才的影響下,思想認識飛速提升。我卻沒有接觸到這些新鮮理念,我的思想停滯落伍了。後來,紫陽還專門把我和後來接替我《光明日報》總編位置的姚錫華找去談過。那些談話可真是醍醐灌頂啊!感謝紫陽以身作則,用交心的方式啟發教育了我,因此,也才有了後來的我,有了獨樹一幟的《炎黃春秋》。就是在那段時間裏,趙紫陽的思考逐漸變成了我的思考,這些變化、昇華,都潛移默化地體現在二十五年的《炎黃春秋》裏面。讀者們可以看到,我們也是慢慢反思,不斷反思,不斷接受新的事物和思想的。這裏有着我們這一代幹部血和淚的教訓,形成了共識,這也正是為什麼《炎黃春秋》後期越來越受到人們喜愛的原因。紫陽是走在我們時代前頭的一個。他去世後的這些年,每當我一年至少兩次走進他的靈堂,看着他的照片,我耳邊都會一再回蕩着他的話:『痛定思痛,改弦更張。』我都會一再檢視自己,鞭策自己,要向紫陽那樣做一個為了人民良心無愧的人。」
「今年我已經九十六周歲了,紫陽比我大四歲,他要活着應該一百周歲了。我們是一九五六年在廣東工作時認識的,他那時是省委副書記,陶鑄是一把手,我是新華社廣東分社社長,列席省委常委會議。我經常隨同陶鑄和紫陽下鄉調研,與農民同吃同住,一去就是七八天,在吉普車上,山南海北地聊。一切都像昨天的事一樣……」杜老說,經歷了大躍進的人間慘劇,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劇痛,他們這一批幹部許多人都有「欠老百姓太多」的心結:「中國的老百姓實在太好了!我們真的是無言以對啊!愧對啊!這種對老百姓懷着揮之不去的愧疚,是一種共識。我特別懷念鄧胡趙時代。」
十月十八日 趙紫陽墓前
趙紫陽和夫人入土為安。樸素至極的一款半人多高的正立方體麻石,簡單地刻着「趙紫陽、梁伯琪之墓」,沒有生平,連生卒年月也沒有。這簡樸體現着趙紫陽的本意,也代表着他一家人的心願,來自人民,回歸人民。一如趙紫陽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抉擇,萬事民當先。
兩位老人的骨灰安葬在墓碑前下面小小的墓穴裏,石室封好後,蓋土,再鋪上新鮮的綠草。家人、鄉親和紫陽的敬仰者依次向着偉人恭行大禮,將花束擺放在草皮上。隨後,王雁南代表全體子女向父母講述心裏的話。她說:「這裏雖小,何陋之有!你們和同代人一樣,有過激情、有過歡欣、有過絕望、有過苦難。現在,一切的過去都已煙消雲散。你們為百姓耗盡了一生,請放下這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休息吧!你們一輩子沒有私產,沒有屬於自己的片瓦和寸土,今天有了。你們從此擺脫了從南到北的羈旅遷徙;擺脫了嘔心瀝血的繁忙公務;也擺脫了白頭羑里的境遇,回歸了大地。這是真正屬於你們的家,是你們的長眠之地,這裏有我們精心的營造;沒有公帑的分毫,沒有奢華設計,有的是簡約和樸素。有的,是我們的思念,有的,是墓園朋友的好意和人們的關愛。有輓辭寫你:站着時,山河在您胸中,躺下後,你在大地懷裏;活着時,人民在你心中,你走後,你在人民心中。這是世上最美的送別辭了。你們認為自己只是普通人,並沒有與生俱來的鴻鵠之志,你們念茲在茲的,是國家的興衰、人民的苦樂,這些,大家不會忘記。我們會教育後代子孫,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我們會學習你們,決不為五斗米而折腰。我們會告訴大家:你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寧靜,安祥,莊嚴的,是問心無悔的、無後顧之憂,是無所掛礙的。」
向父母的致辭,質樸得就像趙紫陽墓碑,令到場的一百多人無不感慨欷歔。沒有官方出席,墓地是趙家子女自己選擇自己出費用,沒用國家的一文錢。王雁南說,她非常欣慰父母終於入土為安,之前非常擔心會節外生枝,所以他們事先沒有告知大家,希望大家能夠理解和諒解。相信,所有崇拜、追隨紫陽的同道,都已經理解了趙家兄妹的苦心,更明白世事的艱難!
十月十九日 昌平區天壽園
直到十八日的晚上,還沒有人阻止前來祭拜的人拍照,沒有架設攝像頭。十九日上午,情勢變化。國家環保部原司長牟廣豐,來到墓地拜謁趙紫陽,在留影時被人攔阻,無奈,只能在遠處照個相。牟廣豐,只是眾多有着相同遭遇的祭拜者當中的一個。
十月二十二日 昌平區天壽園
二○一九年十月二十二日上午,趙紫陽原秘書,八十七歲的鮑彤先生終於獲准來到天壽園祭奠自己的老領導。此時距安葬趙紫陽、梁伯琪夫婦已經過去了四天。
紫陽的幾個子女以及幾個老部下的後代相伴而來。鮑彤拄着手杖,在朋友的攙扶下走到紫陽墓前,默默凝望墓碑,良久無語。十四年前,二○○五年一月十七日紫陽在北京醫院病逝。當時,鮑彤處境異常艱難,但身為紫陽朝夕相處的秘書,經再三強烈要求被安排在遺體火化前的凌晨,孤身一人到北京醫院的太平間向紫陽遺體告了別。接下來的十四年,成千上萬人絡繹不絕地去紫陽家裏,到紫陽的靈堂前悼念偉人,唯他,近在同一城市卻不能前往。
在趙紫陽墓地,鮑彤對趙家兒女說:「十四年多了,紫陽終於能安葬了。誠如雁南所言,他們終於自由了,平安了。祝他們在天上自由、平安!這裏是禁地,也是聖地。願我中國人,都能在人間得到自由和平安,是的,在人間!」
他向墓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然後,緩步走到厚重的墓碑旁留影,再鞠了三個躬。昔日的秘書,望着墓碑和碑後面生機盎然的三棵松樹,戀戀不捨地離去。
近半個月 紫陽照墓前
儘管路途遙遠,自駕車從北京出發最快也要一個半小時車程,儘管絕無僅有地進入墓地悼念也要拿身份證登記,儘管走近紫陽墓處處受到阻礙,近處的樹上懸掛了攝像頭,但是這一切都沒有擋住人們前來探望偉人的意志。已經不下幾百人接連不斷地來到小小的墓地,深情地凝望這沉重的麻石墓碑,捧上盛滿愛意的花束。也有熱血人士執意要留下自己在碑前的照片,與攔阻者爭辯兩個小時後終於實現了願望,據說其中就有前《炎黃春秋》的部分編輯和員工以及朋友們。
百年紫陽,是共和國的一段歷史,也召喚着這片土地艷陽普照的明天。
(作者為本刊特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