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寒夜春風,拂簾動夢,高天明月,竹影低攏。也是數十年前的這樣一個靜夜,喝着小酒和傅聰有過一次長談。我們漫無主題的聊着,隨心所欲的爭着,拍手叫好的喊着,捶胸頓足地怒着,垂頭喪氣的歎着,眉開顏笑地顛着……,暢快、真實、放肆。
生命談
人活着很累,無論富貴貧賤,各有各的苦樂,也各有各的問題。這就是人生!在音樂上傅聰是神,他追求的是不斷提升的完美、永不休止的精進。有次我問他,你天天彈蕭邦不悶嗎?他說:嗬,這是個永無止境的世界,可以探索一輩子,也許一輩子也探索不完。這也就是藝術的魅力!一個琴譜沒有生命,但當你理解了原創者的表達,你就和她有了溝通。她通過你的彈奏表達了作者的感情,而你也因為自己的演奏,表現了自己的理念,賦予了一份紙質的琴譜,有了感動別人的生命!
花草有生命、狗貓有生命,那是當然!(他喜歡貓、我喜歡狗)。哪水火風雪有生命嗎?有!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你不合理的築起堤壩,水就會讓大地乾濕不當,汛濤逆天、赤地千里,就是水的態度。火是人類生存的朋友,給予世人溫飽,創造生產能量。但也被人類用於戰爭和毀滅。我插了一句,還有內火、欲火、無名火!他拍腿大笑:對、對、對!風有落帽風、人來瘋。
說到雪,喔喲!這是個厲害角色!她美麗得像仙女,什麼破敗被她一蓋,純情得成了天堂,老話說:下雪不冷融雪冷。這我在倫敦有體會,這只手被弄得苦透苦透,一年四季跟牢你,他愁眉不展地埋在沉思中。
那麼是否萬物皆有生命?我們開始了爭論。他說一塊鐵有啥生命?我說鐵打成了刀就有生命。他說:一把刀就是一把刀!我說岳墳前用鐵鑄成的秦檜,人們為什麼厭惡地錘打吐口水?這是歷史打上了烙印,給予了生命!他點頭說,是的,歐洲到處是偉人雕像,但有的國家改朝換代,人們會推到暴君的塑像!我小學時代常路過一個教堂的鐵欄柵,喜歡用東西刮着鐵欄走,材料不同、位置不同,會有不同的音調。他說他也喜歡溜琴,有一種相同天真的驚喜感。
我們把威士忌換成了白蘭地,他感到了更多的放鬆。
藝術談
我們議論起藝術的獨立性、創造性。藝術海洋是浩繁多彩的,沒有獨創,沒有對文字、音符、色彩的深度理解,只有同感,沒有獨到的感悟,那永遠不會成功。藝術需要獨立思考!藝術家絕對是個唯心主義者!他突然輕呼了這一句。藝術的千錘百煉,絕對不是麻木的重覆。而是藝術家心神的提煉,愛和美的匠心製作。這個唯心,就是藝術成品感染力的生命所在!他又說唯心需要思考、思考需要冷靜、冷靜需要孤獨。藝術家永遠是孤獨的!
我開玩笑地說,你一點也不孤獨。他聽出我話裏有話,哈哈大笑。他卻背了一句李煜的詞:「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接着他知道我喜歡楊萬里,又背了楊萬里的兩句:「歸舟昔歲宿嚴陵,雨打疏篷聽到明。」頗有孤冷意景。
我回了他柳永的兩句:「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他又續了王勃的短句:「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那種天涯芳草間的孤獨感,迎面而來。那時他還華髮飄飄,卻有一種杜甫的天地一沙鷗之滄桑感!
我們聊到五十年代的上海,凱司令的栗子蛋糕、老大房的薰魚、梅龍鎮的油爆蝦,老正興的紅燒肉……。聊到六十年代的災荒,他哭了……。他這個遊子,其實體會到孤獨,更讓他想家。
因為染疫,他已經走了。一個秉性正直、出類拔萃的鋼琴大師就這樣悄悄地走了。
我借白居易句: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以記之。
(作者為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