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冰凌時節雲隨風,雨旋嵐低草如蔥。
未暖再凍樹清淒,昏鴉已佔柵上東。
素酒不燙香依舊,三年不遇醉友寵,
眾口無聲聲聲微,只道世間連天凍。
烏雲連天接,冰風帶雨雪。南加州難得的濕冷,洛磯山頂,雪白了頭,北極的冰流,封凍了舊金山的漁人碼頭、冷落了洛杉磯的比華利山、熄火了聖地牙哥的海上世界……摸着杯底、翻翻舊藏、找找久違的記憶。聽聽京崑、哼哼越曲、耳邊響起了評彈蔣調……隆冬……寒露結成冰……猶如回到了父母身邊的暖暖日子。
快樂人德表哥
我有個德表哥,比我大廿多歲,上海滬江大學的高材生,任性妄為的快樂人。他一生沒有工作過,是我媽媽親姐姐的寶貝兒子。他精通英、日、德語,但平時從來不講外文。他學過柔道、武術及傷科,看上去是個文弱書生。喜歡戲曲,生、旦、淨、末、丑,張口就來。他不嫖妓,但有個癖好,就是去書寓請客唱戲。那是個賣藝不賣身的所在,有琴師、廚師、茶房。聽哥哥們說那地方叫綠茶書寓,揚州菜一流正宗,尤其出名的是雪溜醬蹄和清炒河蝦仁。
四十年代,幾個表兄弟,晚上開車在上海哈同花園旁的南陽路交界,撞死了交通警。他出面去和巡捕房交涉,竟然無罪開釋。從此以後上海交警兩個袖筒都加上白布套,以示醒目,並加裝了多處路燈。而他自己從此改坐三輪包車,用藍色羊皮包裝、加上兩盞黃銅車燈,十分漂亮!
他喜歡喝酒,而且一喝就醉,半斤黃酒下肚,就會爛醉如泥。其實這是過敏反應,讓他連吃兩隻桔子,就滿面通紅,昏昏欲睡。每次來我家,只要喝了酒,必然去我家廚房的大米缸上,倦着睡覺,睡醒了不是哭,就是唱戲。那裏成了他的會所。司機、廚師、保姆都喜歡他,還給他做點心、切水果。哥哥姐姐都笑說他在廚房開堂會。有次他又在米缸睡着了,廚子讓我用墨在他臉上畫了一筆,眾人大笑把他吵醒了,他不生氣也不擦掉,就唱起了《武家坡》王寶釧罵軍爺,笑翻了眾人。
四十年代末的一個秋天,我媽媽生日,為了避壽,和父親帶着我住到了錦江飯店。午睡才醒,房間電話響起,是樓下大堂打來,說是幾個「包打聽」要來查房抓人,叫我們離房避一避。我們即離房轉入走廊,他們打開房不見人,就沿走廊搜找。最後,我媽媽的大衣角洩露了行藏,被他們找到。只見他們一律黑衣黑帽打扮,齊齊跪倒,摘下禮帽叫着長命百歲磕了個響頭。一看這七個都是我的各房表哥,帶頭的就是德表哥,他們在杏花樓包了一層為我媽做壽,賓客將到,卻找不到壽星,膽大妄為的他就出此下策。當時也確把父親嚇一跳,因為他剛不久掩護了銀行裏一位地下黨。
上海當年的三輪人力車,過蘇州河上的四川路橋,是要車伕下車用力拉,後面常常會有人出來幫忙推,以求賺取一點小費,乘客是不用下車的。德表哥坐車自己必定會下車推,也不在乎別人一起幫推,一樣給小費。一次他發現推車的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孩,他對小孩說推車很危險,你太小,以後不要推。小孩告訴他安徽家鄉遭水災,成了孤兒,沒飯吃來上海……德表哥就把他抱上車,送進了他爺爺辦的「澄衷蒙學堂」(當時已更名為私立澄衷中小學),供養他的食宿。這個孩子在五十年代,畢業成了新中國第一代造船工程師。
悲劇終局
一天他在大世界遊樂場外,見一個巡捕用棍子在打一個男人,他攔下了巡捕,巡捕卻轉向打他。他反手一拉,卸了巡捕的肩膀,巡捕吹哨子,將他拉去了巡捕房。家人去保他時,他怎麼也不肯道歉,也不願意幫巡捕裝回脫臼的肩,只能在那邊過了一夜。
五十年代初,他家從廈門路巨宅搬到了汽車間,他也沒有了他的藍包車。後來竟然染上了賭,在一次清理運動中,被派出所送去了勞動教養,再也沒有回來過。家也再從汽車間,搬到了卡德路,一個弄堂房子的二樓前廳。但他的兩個兒子在五十年代初期,就已離開家庭參了軍。
六十年代末,我去看我的姨媽。十八平方的房間,三代同堂,白天是通間,晚上用窗簾隔開。那時候姨媽已是八十多歲的癡呆老人,很開心的不斷重複翻看連環圖書,不斷笑瞇瞇地問,那個日夕相處、照顧她的兒媳婦阿德嫂:你是誰呀?
誰能想到當年江南首富葉澄衷的嫡孫,終局卻是個悲劇。
(作者為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