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25-6-27
二〇二五年七月號
寄往天上給兆欣的信(江青)

兆欣:

我的忘年交,你竟然不辭而別,這麼年輕就到天上做神仙了?!

前些日子你給我的信中曾寫道:「學表演的人,總是在演別人的傷心事,到自己身上時,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傷心了。」是啊,我們之間的交往仍然歷歷在目,這幾天你在我腦海中不斷浮現,一幕接一幕,猶如走馬燈一樣。

為羅馬歌劇院排練艾未未導演的《圖蘭朵》,我擔任舞蹈編導,需要尋找傳統戲曲男性旦角演員,在劇中擔任不同角色。通過白先勇先生的穿針引線,王安祈教授推薦了你。第一次收到你的演出視頻片段時,就被你吸引住了。關鍵在於你並沒有刻意強調「演員」本身的性別,乾旦更是一種藝術化的質變:眼神、手勢、身姿、功架、形相……這些都是靈性藝術化的呈現。

於是,二○二○年春天,在正式前赴羅馬排練之前,我們在柏林和英國劍橋試排,這時我才喜出望外的發現,你除了演員以外也擁有許多跨領域的編導經驗,包括實驗戲曲。你觀看了我創作的、特別是跨界的作品,熟讀貼心朋友高友工教授和良師益友俞大綱老師的學術著作,並說:「潛心專研五花八門的表演藝術和戲劇理論,修博士是為了探本溯源,不想隨波逐流按部就班地上台光演糊塗戲。」不料,在排演的巔峰時刻、正式上演的前一周,因為新冠疫情的影響,排練演出戛然停擺。第二天,在我羅馬公寓中與同仁共進晚餐後,我們依依惜別。

直到二○二二年春天復排《圖蘭朵》,我們再續前緣。疫情之後,人人急於謀生,結果歌劇院需要重新招考舞蹈演員,一下子來了好幾百位,你看我跳上跳下一切親力親為,生怕我體力透支,於是主動幫我示範、掌眼……

開排次日的二月二十四日,驚悉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我們的主演和指揮都是烏克蘭人,遇上了硝煙戰亂,人心惶惶;同時,新冠疫情仍在肆無忌憚的橫行霸道,我們在煎熬中戴着口罩排練,苦不堪言。新戰役讓故事平添了不少素材,你毫無怨言,熱情洋溢的通過溝通,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作新嘗試,我們同樣地享受從無到有的創作過程—它最令人着迷。《圖蘭朵》看似是老歌劇,其實骨子裏都是新的主題:疫情、戰亂、抗爭、難民……你的全心投入,得以支撐着創作不斷滋長和延續,呈現出你對表演藝術的執著追求與理想,也讓我意識到你是一位領悟力非凡、能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自如游走的表演藝術家。

因為出門在外,工作之餘,生活上我們也互相照應,時間久了也就變得親密無間,宛若家人。我有劇院給我租的一套設備俱全的公寓,不排練時我們買菜做飯、談天說地、喝酒開玩笑。一天,在羅馬街頭冷不防你跪地拜我為師,我被你此舉着實嚇一跳,連呼「不敢當……」首演的慶功宴上,我邀你作為我的伙伴一同出席,並介紹你是我難得的「忘年交」!

首演結束後我返回瑞典,得悉你在演出季結束後,上機返台前檢測出新冠病毒,需要在羅馬隔離治療。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但又鞭長莫及,只能讓你孤零零的當個「留守者」。透過微信與你聯繫,你淡定的安慰我:「師父不用擔心,這是天賜良機,我可以專心致志籌備新戲啦!」

二○二三年秋天,我赴台北參加「金馬六十」賀好友林青霞獲終生成就獎,意識到自己年事已高,也藉此機會探望老友們。

記得你在桃園機場接機時笑得如此陽光燦爛。首先,你陪我在第一時間接受IC之音竹科廣播的「打開戲箱說故事」節目,並接受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教授的採訪,訪談內容涉及廣泛,往事翻湧而至,談興濃烈,翌晚又作了兩集訪談。你在旁邊聽得入神,津津有味。

後來你安排了在你戲迷乾媽徐中菲家中吃晚餐,又安排去台灣戲曲中心看國光劇團演出,那天的戲碼是由溫宇航領銜主演的崑曲《長生殿》和《千忠戮.慘睹》。看精彩好戲總是讓我興奮不已,散場後一起跟我的好友易富國,興高采烈的到士林夜市吃我們最愛的臭豆腐和喝紅酒。這些美好時光彷彿都是昨夜的事,如今只能在夢中回味。

瓊瑤姐是我相識一甲子的摯友,丈夫平鑫濤先生去世後,年前她由台北獨門獨院的「可園」搬去位於淡水的高樓中居住,我一直惦記着她的近況,約好去探望她,促膝談心。你體貼入微也好奇心滿滿的陪同我前往平日深居簡出的瓊瑤姐家。

我班門弄斧的送給瓊瑤姐我寫的《回望》和《念念》兩本書,她早就簽字準備好了,送她的著作《我的故事》和《瓊章瑤句》給我和你。然後我們各自捧着書,站在整齊排放瓊瑤姐精裝出版過的書籍和稿件書架前,請她的秘書給我們留影。

看!照片中我們笑得多麼開心,而如今你們一前一後的相繼而去,都是事前毫無徵兆的突襲,讓我震驚、錯愕……

 

現在想你時重溫你給我的微信,有關瓊瑤姐你寫:

去年的二月十二日,你們相見的日子。我還記得您二位故人相見說近事,那些無法向別人訴說,卻相知相惜的事。說完後,沒有像電視劇那樣的抱頭痛哭,而是積極地討論安樂死合法化,希望公眾人物發揮影響力來推動。

你看了我寫〈送別瓊瑤—幾度夕陽紅〉,又寫:

忙完演出後看了您的悼念文,心中委實不捨,我忝為您的「忘年交」,在您這段期間能為您做的何其有限。幸得陪伴您和瓊瑤阿姨,您二位面對人生的態度令我敬佩不已。隨着您的文字,彷彿那天的故事猶在耳邊,待讀到「雲淡風輕」一段,禁不住潸然淚下。

不久前我收到你的微信這樣寫:

前些日子在印度演出的時候,心地眼界不經意地被啟發,不由得想起您跟我提過的平常心,以及新年您說的幸福是「無」的境界,如今我終於又多懂得一點點了……

 

翻查出二○二五年新年我給你的郵件:

真正的幸福是一個「無」字:無憂、無慮、無病、無災⋯⋯祝你開心快樂每一天!

現在這封寄往天上給你的信需要作補充:

天上是樂園!—無黑、無夜、無苦、無難、無淚、無恨、無蠅、無蚊、無敵、無愁、無恙、無懼、無……

無語問蒼天!

兆欣,無牽無掛的安息去罷!

你的忘年交江青

二○二五年六月四日於瑞典

(作者為旅居瑞典和紐約的華裔舞蹈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