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專稿
我認識蔡瀾有近半個世紀。
記得與蔡瀾初次晤面,是在金庸的飯局。金庸與蔡瀾是好友兼玩伴。更準確地說,是遊伴,以下是金庸的語言:
「……蔡瀾兄是我一生中結伴同遊、行過最長旅途的人。他和我一起去過日本許多次,每一次都去不同的地方,去不同的旅舍食肆;我們結伴共遊歐洲,從整個意大利北部直到巴黎,同遊澳洲、星、馬、泰國之餘,再去北美,從溫哥華到三藩市,再到拉斯維加斯,然後又去日本。最近又一齊去了杭州。我們共同經歷了漫長的旅途,因為我們互相享受作伴的樂趣,一起去享受旅途中所遭遇的喜樂或不快。」
——金庸:〈蔡瀾此人〉
後來我入了《明報月刊》當主編,也因為這個關係,在金庸的飯局經常見到蔡瀾。
但是正式交往,還是因他爸爸蔡文玄先生的關係。
與蔡瀾回憶點滴
蔡文玄是新加坡知名詩人,筆名柳北岸。柳北岸經常在我任編輯的《海洋文藝》寫詩。
我一九八一年應邀參加新加坡第一屆「國際文藝營」遇見了他,後來經常有書信來往。
柳北岸不僅是詩人,還是文史家。一九七九年我轉任香港三聯書店編輯部副主任(主任是由上海派來的洪祖年先生,當時還沒有總編輯的編制)。當年書店與廣東花城出版社合作出版《郁達夫文集》及《沈從文文集》。郁達夫曾在新加坡落腳,我曾托文玄先生代找一些郁達夫在新加坡期間的行跡。當時文玄先生訂閱兩套《郁達夫文集》,是讓蔡瀾親自付款的。
我與蔡瀾還有一個共同的新加坡朋友:新加坡世界科技出版公司的老闆潘國駒先生。
二十多年前,潘國駒先生某次來香港,要見我與蔡瀾。蔡瀾開了一輛破舊的私家車,先到酒店接了潘國駒先生,然後來公司接我一起去吃飯。
我坐在蔡瀾旁,潘國駒先生坐在後座。在汽車行駛途中,蔡瀾倏地取出一瓶XO,自己喝了一口,遞給我喝一口,再讓我遞給後座的潘國駒先生喝。三個人這樣一路喝下去,到了酒樓,已喝了大半瓶。還幸當年還沒有開車不能喝酒的條例。
這次經歷,印象深刻,一世難忘。這也可見蔡瀾是率性的人。
蔡瀾是電影人、美食家、作家。倪匡對蔡瀾的概述最為全面:
「作家,電影製片家(監製、導演、編劇、策劃、影評人、電影史料家),美食家(食評家、食肆主人、食物飲料創作人),旅行家(創意旅行社主持、領隊),書法家,畫家,篆刻家,鑒賞家(一切藝術品民間藝術品推廣人、民間藝術家發掘人),電視節目主持人,好朋友(很多人的好朋友)……等等,還有許多,真的不能盡述。」
——倪匡:〈蔡瀾此君〉
蔡瀾還有一個身份,是文人中較罕見的,他是成功的商人。
蔡瀾利用他的知名度,把「蔡瀾食坊」開遍大江南北。有點像連鎖店,他不是投資者,只是收版權費。
後來不少老闆找他題字,他也一律收潤筆費。晚年他的墨寶值錢,他乾脆賣起字來。
對朋友都是傾心相交
香港四大才子,金庸除了是報人、作家,還是大企業家;黃霑是作曲家、填詞人,也曾與林燕妮合作開廣告公司;倪匡是真正靠一支禿筆、爬格子蔚成大家的;蔡瀾是開宗明義地去營商賺錢的文人,他還經營暴暴茶,甚至月餅,他也投資餐館。
蔡瀾是最早創立「粗菜館」、提倡豬油撈飯的人。對他提倡的所謂傳統菜,有些人贊同,有些人不敢苟同。
記得有一次金庸當眾對蔡瀾說,他推薦的食肆,大都不好吃。蔡瀾無言以對。
後來我發現,蔡瀾推薦的菜館,大都是他親臨品嘗過。問題是知道蔡瀾光臨食肆,大廚肯定兢兢業業,精心炮製;普通食客上門,只屬普通的待遇,不是大廚的手筆,充其量是其徒子徒孫的作品,其水平可以想見。不過,金庸是名人,也沒吃出好味道,可見其餘。
蔡瀾好客好朋友,眾所皆知。他對朋友都是傾心相交。記得小女兒結婚,他不但親自出席,還替我去接他的好友倪匡夫婦與會,之前還在他的報紙專欄寫了預告,使我失去聯絡四十年的小學同學聞風而來;事後他在他的專欄寫文章報道,依稀記得題目是:〈潘家婚禮〉。之前他還寫了一對聯贈給小女兒倆口子。對聯寫道:「開開心心過日子,容容忍忍渡老年」。
柳北岸嚴謹的白話詩
我與蔡文玄蔡瀾父子均有交往。我曾說過:蔡瀾長袖善舞,更像儒商;父親蔡文玄溫文爾雅,更像文人。此言得到不少熟悉的文友的贊同。
記得二○一一年六月,香港城市大學藝廊展出我收藏的現代文人字畫,我在整理文化人書信時,發現有多封蔡文玄先生的信札。蔡先生的信談到不少關於郁達夫在新加坡的行跡,不乏少人聞問的資料。
蔡文玄先生是邵氏影業公司新加坡分公司的經理,業餘寫詩、作文,七八十年代我讀過不少以柳北岸為筆名發表的新詩和文章,大都在新加坡《南洋商報》、《星洲日報》登載過的,有部分詩作在香港《海洋文藝》刊登。我當時也偶爾給《南商》和《星洲》寫稿。那個年代,《南洋商報》及《星洲日報》都是銷路頗廣、口碑甚佳的大報,兩報都撥出較大篇幅做文藝副刊,名家薈萃。
柳北岸的詩,較工整,重押韻,清麗瀟灑,琅琅可誦,詩風比較接近五四的白話詩。因他足跡遍及世界各大名勝古蹟,也遺下不少遊記和旅遊詩。
論者認為,柳北岸寫的雖是白話詩,但十分嚴謹。他曾寫了長達一百四十頁的敘事詩〈無色的虹〉。有人認為他的詩風與早年內地詩人孫毓棠較接近。上世紀四十年代,後者曾寫了一首題為〈寶馬〉的長篇敘事詩,哄動一時。
柳北岸的詩是典雅的,也很有韻味,記憶中他有一首〈故居的告別〉,便很讓人回味的,茲摘〈故居告別.序曲〉其中的一段:
許多年來朝夕相守,/而今你卻為我籌下一筆路費,/讓我帶走了庭中胡姬,/留下了青春石磊,/你默默無言接受告別,/教壁上的綠苔表示怨懟,/恕我這個無能主人,/對搬來搬去沒有是非。
─〈夢土〉
「夢土」及「故居」都是令人牽魂縈繞、拂之不去的文字符號,故居與故鄉一樣,都是只能在午夜夢迴中尋覓的。
為查郁達夫星洲行跡奔走
文玄先生在給我的信中,也透露他務實的文學主張。他在一九八一年十月二十二日給我的信件中特別指出:「當新加坡在戰前屬於中國文化之尾閭,寫作人之學習寫作,大多模仿中國之作品,即使幼稚一點,亦有可讀之處。迨至近十年以來,在報刊上讀到者,年輕人十之八九多受台灣灰色文藝所影響,即造句遣詞,亦有照搬者,真教人為之扼腕。因此之故,我每次讀先生對國內寫作人之介紹文章,認為功不可沒。」
我曾承文玄先生惠贈好幾本著作,後來搬了家,竟然一本都找不到。後來我特地翻查一本新加坡幾個文學團體聯合編輯出版的《新加坡華文作家傳略》,上面有蔡瀾及其弟弟蔡萱的條目,對蔡文玄或柳北岸着墨不多。
蔡瀾是搞電影出身,八十年代後期才在香港報刊寫專欄成名。蔡萱是新加坡廣播界製作人,拍過多部電視連續劇,業餘寫作。他們的父親的文名,比起他們更遠早得多了。
《新加坡華文作家傳略》在介紹蔡瀾時,特別提到蔡瀾的藝術受到畫家劉抗及馮康侯的影響,我相信他的文學藝術更早是受到其父的影響。文玄先生寫得一手好字,他給我的信,都是用小楷毛筆書寫,行文流麗飄逸,別饒筆趣。蔡瀾的書法也有文玄先生的遺韻。
與文玄先生開始通信始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時,我在香港三聯書店任事。書店正與花城出版社策劃合作出版《郁達夫文集》和《沈從文文集》。期間也曾向他打聽過郁達夫在星洲的行跡。文玄先生聽到出版《郁達夫文集》消息,很是振奮。
他來信表示:「關於郁達夫先生之文集等,先生之出版社將予以出版,甚慰。在戰前,弟居中波路,與郁對門而居,彼此亦常往來,當時確存有郁氏全家照片以及彼與李小瑛之合照多張,惜於舊居中先後散失殆盡,但對於郁氏之遺墨,弟與友人當存有三數張,茲待拍照片之後,當即奉寄。」云云。
他還提到:「新馬作家中有鄭子瑜、李冰人、吳之光等數人曾編輯郁氏文集,至於專門研究郁氏作品者似乎不多,所缺少郁氏的遺文,弟將拜託友人找尋,倘能找到,自當續寄。」
文玄先生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人。他曾為此事奔走,向新加坡專治文學史料、文壇耆宿方修先生等人查詢有關郁氏的資料。
他在另一封信指出,他發現郁達夫早年在《星洲日報》為魯迅逝世三周年發表的文章,可惜《星洲日報》的合訂本在戰時已燬。他在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八日給我的信,侃侃而談星馬著名學人許雲樵先生的東南亞研究所,「存有全套,可惜許先生去年逝世,該館所存之中西書籍數萬冊,已售與星洲商人許木榮君。本來,許君自稱將在星尋一適當房子,以便設立許雲樵先生之藏館,但迄今全無消息,說該批今古書籍裝箱後存於許君之棧房,目前為彼借出,已甚困難。」
文玄先生來函曾提及新加坡的星洲書店橫匾是出自郁達夫的手跡。他還特地跑去拍了照片,沖曬後連底片寄給我。照片合共二份,讓我收到後寄一份給郁達夫的侄女郁風,可見他的細心和周詳。
隔岸代穀雨尋出版社
文玄先生給我其他的函件,還提到若干中國的文化人、作家,包括沈從文、胡風夫人梅益、沈從文先生助手王亞蓉女士。
其中,他還向我特別推薦獲「金牌獎」的新加坡小說作家穀雨。當年新加坡出書較困難,他在香港為其介紹出版社,印刷費則由他獨力承擔,並叮囑代發行港台內地。
彼其時,香港出版社及讀者對新加坡作家諱莫如深,在出版上存在不少困難,難得的是文玄先生不憚其煩、隔岸代尋出版社,出錢出力,務必促成其事不可,其對文化的熱誠,感人至深。
文玄先生在來信中,還預訂了兩套《郁達夫文集》,說是一套自己保存,乙套送給朋友,書款都是由蔡瀾轉給我的。
蔡文玄,一九○四年一月廣東潮安出生,在中國內地時,曾在新聞界和教育界服務過。一九三六年南來馬來西亞柔佛笨珍後,曾任邵氏電影公司中文部主任。除柳北岸,其他筆名還有:楊堤、秦西門、白芷、朱貝等,他分別以這些筆名發表新詩、散文、小說,又用李村為筆名撰寫電影劇本,以詩歌聞名。已出版的作品有:詩集《十二城之旅》、《夢土》、《旅心》、《無色的虹》。他曾經擔任過新加坡作家協會主席,為新加坡寫作人協會顧問。
蔡文玄於一九九五年逝世於新加坡,享年九十一歲。與蔡夫人不一樣,文玄先生生活十分嚴謹,印象中是煙酒不沾,而蔡夫人則無酒不歡,蔡瀾這方面大抵受到母親影響較多。蔡夫人則年逾百歲才仙遊。
文玄先生正職是電影公司的主管,但是他的舉止行跡有恂恂的儒者風範,他更像一個讀書人和文化人。
(圖片由潘耀明提供。作者為本刊榮譽總編輯、香港作家聯會會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