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專稿
許多年前,某日午間,天上烏雲密布,雷雨將至。我跟黃寶森驅車直奔斧山道嘉禾公司,拜候蔡瀾,此行任務是打聽跟美國電影公司合作的可能性。前天下午,在半島酒店,寶森給我引介了一位美國人雅倫,是《赤色威龍》監製阿布拉莫夫的助理,欲要拍一部經典動作片作為《赤色威龍》的下集,不道何故聯絡上寶森,要求協助。寶森立即想到我認識蔡瀾,要求引見。我打電話給蔡瀾秘書,約好了時間。寶森樂孜孜說:「成了,給你一個佣!」
到了嘉禾,走進蔡瀾的辦公室,不大不小,一張長寫字檯對門而立。檯上放滿文件,牆壁掛着蔡瀾的字。寒暄過後,打開天窗說亮話。蔡瀾側着頭,仔細聽着,說:「好,我會問何(冠昌)先生的意見,聽聽他的想法。」儘管寶森鳥兒似的,吱吱喳喳,說得天花亂墜,我總覺得不大靠譜。別過蔡瀾,步出大門,馬路濕漉漉。夕陽西斜,月色未染,寶森心懷希望,不住言語,望能成事。朋友有希望,不宜撥冷水,山路走盡,斜陽落在背後。過不久,蔡瀾電話到,輕描淡寫說:「公司暫不考慮!」我的一成花紅,泡了湯,當在意料之中,也無不快。
初識蔡瀾
蔡瀾由邵氏轉職嘉禾,我就少了聯絡。上世紀六十年代,在中環文華東方酒店雞尾酒會上,看見一個穿著整齊西裝的高䠷青年,握着酒杯全場遊走,穿插賓客之間,英語、國語、日語夾雜而談,瀟灑俊雅。我身邊香港東寶公司顧問黃天始輕輕告訴我他叫蔡瀾,是邵氏製作經理、邵逸夫世侄,來自新加坡。那天,人多,沒打招呼,只留下模糊印象。後來,我為邵氏寫劇本,是華山的《鹿鼎記》,常要到影城找華山、何永霖、李柏齡聊劇本,每次路過一個房間,都會看到蔡瀾在裏面,對住大桌子,曲腰寫字,坐着看書。當製片有這麼樣的閒時讀書、寫字,那真好!身邊的何永霖蠱惑笑一笑:「說什麼呢,他是監而不製呀!」(吃閒飯嗎?)「是六老闆的世侄,他父親一直協助六老闆新加坡的哥哥仁枚先生做事,聽說是郁達夫朋友,很有學問。蔡瀾畢業了,他父親就薦他來香港投靠六老闆。」這樣就進了製作部,先當一個經理。「方小姐不喜歡他,就讓他閒着,沒事可做、只好寫字、塗鴉。」我看着房間裏的蔡瀾,心裏很惻然,寄人籬下,滋味不好受。
過不久,倪匡就介紹了蔡瀾跟我相識,地點在銅鑼灣馬天奴咖啡館。這其實是偶遇,相談卻融洽。原來他也是在日本念書,對日本文化有很大的興趣,他告訴我每周三晚上都要來鰂魚涌麗池馮康侯老師處學畫、刻章,知道我就住在附近,笑嘻嘻說:「我上完課,找你喝酒!」聽到喝酒,我的涎液流了下來。果然,一個星期三晚上,他的電話來了,約我在樓下喬家柵上海菜館見面。那時,蔡瀾在香港還未有文名,他要我看看他的雜文,謙說年紀他比我長些少,可在香港「你哥算是我寫作的前輩,有什麼意見,都可以提出來!」提什麼,先喝酒吧!拿回家看了一會,有計較,到下周再見,我就把想法告訴他:「文字尚可,只是其中有些許沙石,寫久了,那就會好的!」蔡瀾呷口啤酒,吃了一塊五香牛肉,問:「那麼,有什麼辦法可以提高水準?」我直言看明清筆記。「哪一本?」追着問。我舉了張岱兩本書:《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好個蔡瀾,連忙拿出筆記簿,用原子筆寫下了書名,說「我一定去買來看!」沒打誑,真的買了,告訴我每逢出差,在飛機上,都會看這兩本書。很快,蔡瀾的文章進步了不少,多少受到張岱的影響吧!可是否已成材呢?我的台灣朋友老塗在蔡瀾成名後,如此說:「他是得了公安、竟陵的薰陶,只是細看底下,總覺有形乏神。」呦,老塗,你怎說的,苛求了吧?在這庸俗不堪的世界裏,文章寫得有形已難得。要求有神,端賴個人天份,殊非易事呵!蔡瀾短短時間內,能有這樣的長進,實在不易!
長袖善舞於文商飲食影視各界
蔡瀾長袖善舞,積極發展事業:蔡瀾美食坊,開遍港澳、神州;食品生意:蔡瀾暴暴茶、月餅、糉子,人們搶購。食而優則視,夥拍倪匡、黃霑在亞洲電視拍攝《今夜不設防》,收視滿堂紅,迅即成城中名人,從此我倆的相見機會越來越少。我的日本老朋友作家三好徹生前曾對我說過一段話—「一個作家做了寫作以外的事,他的作品就會失去光彩。」這是日本作家的立場,在香港,作家僅靠寫作能維生的,算來算去只有倪匡、高雄、亦舒……寥寥數人吧!蔡瀾長袖善舞,沒有錯。
視而優亦影,蔡瀾不受方小姐待見,離邵氏投嘉禾鄒文懷懷抱。倪匡對我說:「蔡瀾待我真好,居然叫我這個毫無演技的人去拍電影。」我問﹕「辛苦嗎?」「吃最靚叉燒,喝XO,滿身酒氣,一聲開嘜啦,就抬我上去……」嘻嘻笑幾聲:「一日收幾萬,這麼好賺的工作,哪去找!」鄒文懷看重他,組大路電影製作公司,專拍情色電影,這是蔡瀾的拿手好戲,把日本粉紅電影「照辦煮碗」搬過來,不就行了?九十年代初,發掘了陳寶蓮,當時還未成年,就由她母親劉女士負責簽約,拍攝三級電影。陳寶蓮一炮而紅,開展了她的三級情色電影之路。最近內地有人抨擊蔡瀾威迫陳寶蓮拍情色電影,這可真冤枉了他,我所知道的蔡瀾,是一個工作頗為認真的人,受老闆交託,自必盡力去做,你情我願,豈會脅迫陳寶蓮?真要算帳,首先便是她的母親劉女士。港英時代,拍攝情色電影,非常普遍,把責任放在蔡瀾身上,有欠公允,何況《燈草和尚》並非蔡瀾監製,那就更加冤哉枉也。蔡瀾成了名作家,他的書後來統統由天地圖書出版,跟他老朋友亦舒同為「天地」雙璧,銷路看俏,偶然我也會買來一看,文筆清秀通順,作為消遣,當然不俗,可落在內地文學家眼裏,就不成器,視為平庸之作。兩地意識形態不同,不易定評。
「香港四大才子」
最近梁文道先生在他的文章裏,提起四大才子,說香港四大才子名號出自我的作品,實在不敢當,這跟我所知道的有點出入。八十年代,我寫過一本《金庸與倪匡》,利文出版社出版,銷路不俗,發行三版。利文出版社老闆葉鴻輝先生退休了,交到「三聯」手上,由女編輯舒非接手,仍沿用「利文」之名,想要再版,基於字數不足,舒非女士就提議無妨添上蔡瀾,並改書名為《香港三大才子》,後人又自行添上黃霑,成為四大才子,加上《今夜不設防》的推廣,四大才子之名由是響徹香江。
其實金庸、倪匡、黃霑、蔡瀾從不自詡才子,金庸對此了無反應,倪匡哈哈哈三聲笑:「我係寫稿佬。」黃霑更是說:「我不過是隨便寫寫。」至於蔡瀾從沒有承認。梁文道先生的文章提起一位網紅,對四大才子之名大不以為然,甚至說「金庸不過爾爾,平凡之至。」對這點,我是有些說話想要說的,並非什麼駁斥,而是自己主觀的看法,說出來,聊供諸君作談天之佐。我的日本朋友相浦杲,生前是日本大阪外語中國現代文學教授,七十年代初來香港,出任香港大學中國現代文學客座教授,因竹內實教授的關係,我們成了好朋友。那時我翻譯日文,遇有不明白的地方,統請教相浦大兄。某日,一杯咖啡在手,聊起香港作家,提到金庸的武俠小說,相浦問我:「這跟日本的時代小說有什麼不同嗎?」我將所知的一一說了,相浦為之動容。我就拜託許國跟金庸商量,想將作品交由相浦教授翻譯成日文出版。第一本選《雪山飛狐》,貪其短帶推理,較合日本讀者興味。後因條件不合而作罷,真是非常可惜。
相浦看了幾套金庸武俠小說,非常認真的對我說:「我看過了金庸先生的作品,是無話可說的,若然把小說裏面的招式,較為神化的描述抽起,那就是非常非常優秀的文學小說,他許是中國的莎士比亞。」高度評價,即使不喜歡、不欣賞,又怎麼能說金庸的小說無足觀呢?便是日本最著名的間諜小說作家中薗英助、松本清張也予好評。人自各有各的看法,惟必須持平,不能因人而廢言。四大才子只是遊戲稱號,不必太較真。聽說現在有人想推新四大才子,更屬無聊之說,「才子」之名,早已成貶詞矣!願四位年長於我的老哥哥,在天界耳根清淨、得享仙樂,阿彌陀佛!
(作者為香港著名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