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時事
2024-11-28
二〇二四年十二月號
牽制日本介入台海?——中國「琉球牌」的來龍去脈(下)(林泉忠)

基於筆者在連載本文(上)和(中)(見本刊十月、十一月號)的梳理,步入二十一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的「琉球熱」至今掀起了兩波高潮。其一,二○一三年《人民日報》發表的中國社科院學者的文章,提出「琉球問題也到了再議的時候」,引發第一波「琉球熱議」;其二,十年後的二○二三年沖繩縣知事來訪觸發中國媒體再掀熱議,國家主席習近平的「琉球談話」則將中國社會的第二波「琉球熱議」推至高潮。

「琉球地位未定論」的三個時間點

這兩波的「琉球熱議」,儘管內容涉及範圍頗廣,涵蓋琉球歷史及近現代的變遷,包括當代美軍基地壓迫下與美、日微妙的關係,主軸卻是質疑日本擁有沖繩主權的合法性。然而,筆者也指出,回溯「琉球地位未定論」之嚆矢,與官方關係較為密切、且引發日本及沖繩當地媒體關注的,則可追溯至二○○五年北京大學徐勇教授發表在外交部轄下《世界知識》的文章。

據筆者之分析,涉及「琉球地位未定論」發展的三個時間點,都與中國與日本之間的關係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所發生的摩擦息息相關。二○○五年中日是「歷史問題」,二○一三年則是「釣魚島問題」,二○二三年則是「台灣有事」在日本媒體甚囂塵上之際。誠然,作為「琉球熱議」的焦點議題,「琉球地位未定論」在這三個時間點被受矚目地提了出來,並非偶發的現象,而是在中日關係時而發生齟齬的時空下,脈絡頗為清晰的演進過程。換言之,中國輿論界打出以「琉球地位未定論」為核心論點的「琉球牌」,儘管當時的中日關係分別處在議題不一的衝突時期,卻也都是為了牽制日本,作為中國對日外交的武器,如假包換地運用在「對日鬥爭」上。

以此視角而論之,展望今後中國輿論界「琉球牌」的走向,除非中日關係不再出現衝突,否則已經成型的「琉球牌」未來還會時隱時現,甚至繼續掀起第三波、第四波的「琉球熱議」。

值得指出的是,儘管迄今為止,在「琉球熱議」過程中扮演推手角色的一些中國學者,或其所屬單位或所發表的媒體,不乏具有一定的官方背景,然而中國政府至今卻也就「琉球地位未定論」的提出極為謹慎。二○一三年的第一波「琉球熱」由《人民日報》的「琉球再議」署名文章而掀起,中國外交部卻將之以歷史學者的學術研究來處理,並強調中國政府「立場不變」,雖未點名什麼立場,一般理解,即意味着仍然堅持一向以來「沖繩主權歸屬日本」的主張;第二波的二○二三年甚至官媒都盡量避免被捲進去,《人民日報》雖然報道了習近平參觀中國國家版本館及其講話,然而內容四平八穩,僅涉及中琉之間悠久的歷史關係,並未涉及任何有關沖繩的地位或主權問題。

北京官方謹慎應對「琉球牌」

中國官方對提出「琉球地位未定論」的謹慎態度,也反映在官方對本文(上)一開始言及於今年九月一日在大連海事大學召開的「琉球研究中心籌備會暨『琉球問題』研討會」的態度。

隆重召開的該研討會雖然邀集北京大學等全國高校部分研究琉球的專家出席,卻沒有邀請作為國內琉球研究第一重鎮的福建師範大學的相關學者參加,也沒有邀請着力於近現代沖繩研究的武漢大學日本研究中心負責人出席。開幕典禮最受矚目的,是原聯合國國際海洋法法庭大法官、中國海洋法學會會長、大連海事大學智庫首席專家高之國教授的發言,他直言「『琉球問題』事關國家安全和祖國統一,具有深刻的政治和歷史意義,需要提前做好各種風險預案和應對措施」,將開展琉球研究的目的,與「國家安全和祖國統一」連接,為之前未有過的言論。受邀以「琉球研究學和基礎課題」為題做主題演講、前述早於二○○五年即在外交部轄下《世界知識》提出「琉球地位未定」的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徐勇,則強調研究「琉球復國運動」的意義和重要性。

由於研討會主辦方大連海事大學標榜籌備成立中國第一個「琉球研究中心」,且籌備大會的主要發言包含敏感度頗高的政治意涵,該研討會相關新聞,受到了香港、台灣以及日本媒體的關注和報道。然而,頗為蹊蹺的是,中國大陸的官方媒體卻無一對此進行報道,更為弔詭的是,主辦方於翌日即九月二日在公眾號「琉球學」上載的兩篇相關文章,包括研討會的報道以及徐勇的發言稿,卻在九月三日晚上約八時許被刪除。

該兩篇文章究竟為何突然消失,仍有待整個過程的釐清,惟由於大連海事大學隸屬於交通部,能夠叫停該校涉及琉球研究的一系列動作,筆者研判應是外交部的作為。簡言之,大連海事大學頗富政治性的所謂籌備設立「琉球研究中心」以及相關言論,其主張與當下北京外交部的立場不盡相同,因而遭遇被喊停的命運。事實上,大連海事大學的官網目前仍未能找到有關「琉球研究中心」以及上述研討會的任何訊息。

「琉球牌」是一把雙刃劍

那麼究竟為什麼在中國甚囂塵上的「琉球牌」呼之欲出,而中國官方始終對正式提出「琉球地位未定」持謹慎態度呢?筆者以為乃基於五大原因。

其一,囿於《中日聯合聲明》之限制。一九七二年九月二十九日中日之間就兩國「關係正常化」達成共識,並發表《中日聯合聲明》,該聲明未涉及沖繩的地位,且第六條清楚列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日本國政府同意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倘若中方貿然正式提出「琉球地位未定」,恐被日方認為違反了該聲明的基本精神,奠定建交以來中日關係的基礎恐怕因而發生動搖。

其二,觸及「禁反言」的風險。「禁反言」(estoppel)是國際法的一項原則,指當一方做了一項法律主張之後,基於誠實信用的原則,禁止出爾反爾。此原則也適用於不表態的默認。此原則在領土問題上,具有確定主權歸屬的作用。本文(上篇)引例周恩來外長於一九五一年發表的聲明,指出包括琉球群島等「在過去任何國際協議中均未曾被規定脫離日本」,且不啻一九七二年的《中日聯合聲明》,中華人民共和國迄今未就琉球/沖繩的地位提出任何質疑。

其三,避免日方的高風險的反制。中方一旦正式提出「琉球地位未定」,日方很可能基於此而認定中日關係的基礎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繼而提出諸如「台灣地位未定」、「香港地位未定」,乃至「西藏地位未定」以及「新疆地位未定」的反制措施。基於中國對這些涉及國家安全的領土主權核心價值的高度重視,加上「琉球地位未定」的主張,並不等同「琉球是中國領土」的訴求,中方沒有必要為非中國領土的琉球/沖繩冒如此大的風險。

其四,未獲得沖繩主流民意的背書。儘管有關琉球獨立的主張在一八七九年日本併吞琉球之後,有關復國或獨立的訴求時隱時現,現時沖繩也有社會團體提出如此主張,然而縱觀沖繩縣議會的狀況,並無任何一個政黨或擁有議席的議員公然提出獨立的訴求。根據筆者於二○○五年至二○○七年的調查,六、七成的沖繩民眾「不認為沖繩應該獨立」。且沖繩輿論包括《沖繩時報》及《琉球新報》兩大報對近年來中國民間談論琉球獨立的現象並不支持,甚至就二○一三年《人民日報》言及「琉球再議」提出嚴厲的批評,如此的現狀並不利於中方「琉球地位未定論」的推進。

其五,缺乏廣泛的國際聲援。美日於一九七一年六月十七日簽訂《沖繩返還協定》,確定將沖繩「歸還」日本,此消息傳來後,僅台灣於六月十一日發表「外交部聲明」表達「中華民國至為不滿」;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五日美國正式將沖繩移交日本,也僅台灣再度發表聲明質疑,且此立場大致維持至今。除此之外,國際社會沒有其他任何國家或地區對「沖繩歸屬日本」的現狀提出任何異議。換言之,中方倘現在正式提出「琉球地位未定」,恐很難獲得國際社會任何的積極回應。

中方的「琉球牌」,是以「牌」為其性質,作為現階段牽制日本介入台海危機的武器。換言之,在中國社會,呼之欲出的「琉球地位未定論」,可理解為不過是手段,而非目的。至於中國官方為何未敢正式提出,而是將之止於「民間」層級,如本文之論述,乃因「琉球牌」是一把如假包換的雙刃劍,一不小心,可能陷自己於「進退失據」之境地。因此,筆者研判,在可預見的未來,「琉球牌」今後仍會時隱時現,但北京官方則仍會繼續維持謹慎的態度,不會貿然正式提出「琉球地位未定」論。

(作者為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特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