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時事
二○二○年七月十四日,《香港國安法》生效後約半個月,特朗普在其第一個美國總統任期內,透過行政命令方式宣布中止《一九九二年美國—香港政策法》中區別對待香港的條款。外界起初看不出美國對於香港有什麼實質改變,極其量是美國禁止向香港出口敏感科技,或者部分美國企業不能主動在香港境內提供服務(例如ChatGPT,但香港坊間仍有各種方法繞過限制),不論美國官方還是民間表態均偏向隱晦。直至特朗普第二度出任美國總統,向巴拿馬施壓不容許有「中國(香港)公司」掌控運河兩個出入口的碼頭後,美國正式視香港特別行政區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一國一制」,不再區分兩者,香港在美國眼中不再屬於西方陣營,或對美國關係友善的一員。
中美關係轉差既成事實,香港特區政府近年亦加快配合中國一帶一路戰略,積極開拓中東、東南亞和拉美等區域,促進香港與這些地區之間的經貿合作,同時也嘗試透過本身的國際金融中心地位,加強自身及中國與這些地區的政經關係,對沖日益惡化的港美關係。俄烏戰爭爆發後,美國、歐洲和日本等西方陣營國家先後制裁俄羅斯,俄羅斯被迫透過其他渠道出口能源以換取外匯,於是同屬反美陣營、經濟實力強大、重視對俄關係的中國,毫無疑問是最佳選擇。西方傳媒及智庫近年廣泛報道俄羅斯透過香港入口被美國禁運的晶片和軍事科技零件,以及香港取代杜拜成為俄羅斯的黃金交易最大貿易伙伴。俄羅斯駐港總領事在二○二四年十二月更罕有地公開表示,香港是俄中關係的一部分,佐證了北京主動協助,或容許俄羅斯利用香港突破西方經濟及金融封鎖,以支援俄羅斯持續與烏克蘭作戰。
隨着中國的外資規模日益下降,加上上述的政經環境,香港不可能維持以往吃盡中美關係紅利的定位—同時獲中國和美國視為兩國政經交往的重要組成部分。無可否認,在現有地緣政治格局下,香港全力配合中國外交戰略,轉型成為服務「金磚國家」甚至「全球南方」陣營的金融中心,是可行也是唯一的出路。問題是:成功機會有多大?
「超級連繫人」的香港往南走
隨着中國主導了發展中國家的話語權,而發展中國家希望藉中國抗衡美國為首已發展國家的政經影響力,造就了香港現時「往南走」的動機和條件。追本溯源,早在胡錦濤年代尾聲、習近平準備掌權前夕,中國政治學者王緝思便提出「西進戰略」,倡議中國應該「西進」往歐亞大陸方向發展,與中亞、中東、南亞發展更緊密關係,抗衡當時美國的「重返亞太」戰略,以避過美國在太平洋沿岸戰略據點圍堵。這個「西進戰略」構想,後來演變成為習近平「一帶一路」的理論基礎,而習近平的目標不限於歐亞大陸方向,而是力圖重拾昔日毛澤東年代支援亞非拉共產主義革命的外交路線,把「西進」擴大至進軍發展中國家(現時又稱「全球南方」(Global South)),希望憑藉中國的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實力,鞏固中國在發展中國家的領導地位,在中美關係大致良好的基礎外,慢慢累積抗衡美國為首已發展國家的影響力。梁振英在二○一二至二○一七年擔任香港行政長官的時候,首次並多次提及香港要成為「超級連繫人」(super connector,此說法已獲香港特區政府廣泛使用),配合中國的「一帶一路」戰略發展,象徵了香港開始「往南走」的時代。事實上,早在「一帶一路」戰略面世前,中國已默默地進佔全球發展中國家數一數二的貿易伙伴國,在這段期間,中國國營及民營企業在香港大舉上市,香港擔任了中國與「全球南方」的金融服務和交易平台,梁振英不過是使之公諸於世,以「超級連繫人」說法理論化。
除了中國因素,「全球南方」(俄羅斯被美國踢出G8後,近年致力塑造自身是「全球南方」一員,以突顯與西方國家的政治對立,下文亦沿用俄羅斯的「全球南方」歸類)有意主動與中國鞏固經貿關係,對沖或抗衡美國為首的已發展國家壟斷國際經貿格局的現實環境,嘗試為自身爭取更多談判或自主發展空間。特朗普在二○一六年美國總統選舉異軍突起,無疑進一步動搖了「全球南方」對於美國領導世界的信心,使它們更有動機尋求中國抗衡美國,減低美國單邊主義對世界政經環境所構成的動盪風險。由於國際貿易仍以美元為主要交易及結算貨幣,而香港背靠中國大陸,且百多年來與美國關係良好,貨幣自由流動並因港元聯繫匯率制度而擁有充足的美元儲備,造就了香港一度可以得天獨厚地雙線發展,同時連繫中國與西方,以及連繫中國與「全球南方」。
用港元聯匯突破美國霸權?
二戰結束後,英國國力急速衰退,但倫敦、香港,以及後來獨立建國的新加坡,均因為又名為「歐洲美元/亞洲美元」(Eurodollar/Asiadollar)的離岸美元儲存、兌換及結算需求,得以重新建立或轉型發展成為國際金融樞紐。由於稅務考慮,香港沒有跟隨新加坡的做法,把英鎊區適用範圍在居民和非居民之間區別起來,香港本來較新加坡更遲發展出離岸美元市場,但一九八三年英治政府因要穩定民心(因傳出一九九七年政權移交已成事實,港人及國際投資者恐慌性拋售港元,導致港元匯率急挫)而推行的港元聯繫匯率制度,此制度經歷過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也未有改變,為香港往後的「亞洲美元」地位建立了更強基礎,鞏固了香港是世界三大金融中心的一員,也就是《時代雜誌》眼中的「紐倫港」成員,這個時候,不論中國和「全球南方」,均得以享受香港的高效率、具信譽、擁有法治的離岸美元結算服務,促進彼此經貿關係,提升自身的經濟實力。
美國在一九七一年宣布放棄金本位制度,自此不用按照黃金儲備量而限制印鈔數量,使美元不斷貶值。二○○八至二○○九年發生環球金融海嘯,美國推行量化寬鬆(QE)政策,透過發債為美國金融市場注入無限量流動性資金以刺激經濟,使美元貶值幅度急增。不論中國和「全球南方」均漸漸不滿美國濫用美元信用,隨意把美元武器化,透過美元霸權優勢,任由別國承擔美元貶值的後果,以及透過封殺美元結算隨便扼殺一國經濟。可是,不論是中國、中國以外的金磚國家(BRICS)成員,以至其他「全球南方」成員,多年來因應本身的經濟實力或貨幣信用基礎遠遠不及美國及美元,苦無條件去美元化。
俄烏戰爭爆發後,美國牽頭制裁俄羅斯,包括全面封殺俄羅斯使用SWIFT的權利,盧布匯價急跌,身為金磚國家一員的俄羅斯,能源出口方面被迫改用人民幣結算或交易,以及透過第三方渠道以美元結算出口貨物,從而賺取美元外匯。此前,俄羅斯官方、親建制或流亡寡頭富豪的白 色/灰色資金,一直主要分布在倫敦、杜拜和塞浦路斯,而僱傭兵組織華格納亦一度以香港為註冊地點。因應俄羅斯和不斷被美國制裁的伊朗深受美元「武器化」的苦果,同樣被美國加徵關稅的中國,在二○二四年的金磚國家峰會上,拋出「金磚國貨幣」概念,宣稱要建立屬於金磚國家的結算貨幣,減低美元的影響力。
明眼人驟耳一聽,便知道「金磚國貨幣」一說純屬是政治宣傳的辭令,按照現實條件不可能發生(正如歐元的結算量和流量也遠不及美元,印度亦對「金磚國貨幣」概念反應冷淡),但中國以至「全球南方」(包括被制裁的俄羅斯、伊朗和北韓等美國敵對國家)現時仍有條件加強相互之間的經貿關係,抗衡美國為首的「全球北方」,箇中關鍵便是港元聯匯制度。
簡單來說,中國就是打賭美國圍城必缺,不敢輕易使用「七傷拳」,利用市場力量或行政措施,封殺駐港金融機構的美元結算交易,或者把香港踢出SWIFT,以免釀成無可估量的經濟動盪和美元信心危機。縱使日後金磚國家真的成立猶如歐洲中央銀行般的超國家中央銀行機構,發行名為「金磚國貨幣」的統一貨幣,筆者也深信中國會把港元定位為加密貨幣世界中的「穩定幣」,善用其兌換美元的聯匯制度,為「金磚國貨幣」建立信用度。事實上,中國在二○一三年牽頭成立的亞洲開發銀行,香港後來亦是一員,負責協助亞洲的基建項目融資,因此北京在國際事務上善用香港的「亞洲美元」結算角色,並非什麼新鮮事。可是,現時香港出現結構性財赤,即使香港金管局多番強調無意取消聯匯制度,但香港被迫跟隨美國貨幣政策導致房地產市場重挫,依賴賣地收入的香港如無法紓緩財赤,勢必影響主權信貸評級,導致發債成本上升,加深香港債務負擔,現時一美元兌七點八港元的聯匯制度將會備受外界質疑。北京透過不同渠道施壓香港減低財赤,為的都是要確保香港的「亞洲美元」結算角色不受影響。
香港準備「瞓身」做 殺頭生意?
面對國際政經格局急劇變化,香港的金融中心地位難以再成為中美兩國之間的橋樑,的確是有必要向着服務新興市場,尤其是金磚國家及其他發展中國家的金融需求發展。但在今時今日,香港以自身的離岸美元結算角色,服務中國及「全球南方」的經濟及外交利益,直接或間接挑戰美國霸權利益,無可否認是兵行險着,一旦台灣海峽或者南中國海出現嚴重衝突,美國勢必主宰站在刀鋒上的香港。
俗語有云:「殺頭生意有人做,蝕本生意無人做。」做生意從來沒有必賺的方程式,香港的離岸美元結算市場也是歷史的偶然下誕生,假如香港這次成功改變金融中心定位,絕對是國際金融史上的重要一頁。但是,香港準備好「瞓身」嗎?
(作者為國際時事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