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時事
2025-7-30
二〇二五年八月號
中歐建交五十周年——超越冷戰思維的地緣新形勢(陳偉信)

七月初,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訪問歐洲,先後與歐盟新一屆領導層、法國總統、德國新任總理及兩國外長會面。王毅此行的其中一個目的,自然是為七月下旬的中歐峰會做一些準備工作,畢竟一般外交峰會前雙方的外長及外交部官員會先行見面,規劃峰會的主要議程及雙方希望討論的事項。而是次峰會適逢中歐建交五十周年,基於北京傳統對於建交五年及十年的重視,本預計這次峰會將為中歐關係帶來新的突破,甚至早前《南華早報》透露,北京撤銷部分歐洲議會議員的制裁,並指人大有可能組織代表團訪問歐洲議會,加上特朗普單方面開徵「對等關稅」似乎令中歐在國際貿易問題上聯成一線,令人憧憬王毅訪歐及中歐峰會會有正面訊息。
然而,從媒體報道中國與法國外長的言論,以及北京在訪問時先後提出針對歐盟出產的白蘭地的關稅及限制採購歐盟醫療器械的措施,中歐關係的走向似乎不似預期。更甚的是,《彭博》在王毅訪歐期間報道,北京有意將原來兩日的峰會日程(包括二十四日在北京舉行峰會及二十五日到合肥與商界會面)改為只在北京舉行會談。文章刊出之時,相信峰會是一天還是兩天已有定案,但在峰會臨近之時傳出縮短峰會日程,明顯不是一個關係轉暖的信號。
事實上,假如以戀愛來比喻中歐關係,走到五十周年的中歐關係不單熱戀期及蜜月期已過,即使結婚了也可能踏入「老夫老妻」的階段。而借用婚姻及關係大師高特曼(John Gottman)的研究,真正幸福的婚姻可以以「相敬如賓」來形容,而相敬如賓的其中一個條件,就是接受彼此的獨特性、發展路徑及影響力—而這卻是發展中歐關係有所欠缺的地方。
北京既非吳下阿蒙
也不必白衣渡江
不少分析指中歐關係不似預期的轉暖,除了是北京在俄烏戰爭的立場較年前更為直接外,更是因為北京更願意以貿易手段要求歐盟的外交政策向北京靠攏。根據《南華早報》的報道,外長王毅在訪問布魯塞爾期間,向歐盟表示北京不希望俄羅斯在俄烏戰爭中落敗,因為這會令美國的矛頭重新指向北京,從而不利中國的政經發展。同時,北京一方面表示她從沒有直接或間接參與俄烏戰爭,卻同時又暗示假如北京有參與的話戰場便不是如今的局面,算是宣示北京在國防軍事的硬實力。根據軍事研究網站全球火力(Global Firepower)二○二五年軍事力量排行榜,中國的軍事力量僅次於美國及俄羅斯,除有規模最大的軍隊外,一些美國傳統佔優的項目如海軍,也將給中國超越—特別是當二○二七年中國軍事現代化的周期結束後。因此,歐盟要面對的現實是,即使北京與布魯塞爾沒有直接地緣衝突,但在全球軍事力量及國際定位上,北京早有足夠軍事硬實力影響時局。
除軍事硬實力外,北京在另一種硬實力—經濟實力對歐盟的影響更為直接。歐盟其中一個不滿北京的地方,在於一方面她對部分戰略資源如稀土「武器化」,另一方面卻要求歐盟撤銷針對中國(如電能車)的關稅;一方面強調中國發展中國家的身份享受世貿及其他國際組織的優待,另一方面卻以「經濟外交」在不同國家投資戰略產業如港口、鐵路、通訊設備等,猶如呂蒙當日「白衣渡江」。問題是,歐洲共同市場的經濟及綠色轉型(至少)在短時間內依賴北京的工業產能,例如數位科技需要的稀土、綠色轉型需要的電能車,甚至依賴中國企業的投資及消費刺激經濟,北京其實不需要「白衣渡江」也足以影響歐洲政局。此外,第四次工業革命的主要領域如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等,北京的投資也多於歐盟本身,雙方的經濟實力差距從根本上改變過來。歐盟要如何調整對華政策,認清當中的利害關係,是下一階段中歐關係要處理的問題。
美國不是鐵桿盟友
歐盟積極聚沙成塔
同樣地,北京亦需認清歐盟外交政策的利害關係,以及歐盟近年轉變的路徑。傳統分析北京對歐政策的兩個原則:一是「以夷制夷,逐個處理」,即北京會透過拉攏歐盟以及歐洲部分國家來制衡那些對華鷹派的歐洲國家,同時架空歐盟作為執行歐洲集體對華外交政策的能力;二是「美國至上」,即歐洲對華政策只是美國對華政策的延伸,因此不斷地要求歐洲不要向美國傾斜,背後的想法自然是當歐盟不再向美傾斜時就會向華靠攏。這種非友即敵的「冷戰思維」是否適用於今時今日的國際外交格局大可另文書寫,但將歐盟放在這個二元框架下卻不甚恰當。首先,即使歐盟沒有昔日歐洲諸多帝國的底氣,但也不代表她們對美國的外交要求馬首是瞻,特別是經歷特朗普第一任期美歐關係的倒退,以及擺在眼前第二任期的挑戰,美歐要回到冷戰時期的盟友關係絕不可能。
然而,北京卻往往將歐洲對華的鷹派行為解讀成美國在背後從中作梗,卻忽視北京近年的國力上升及外交政策足以挑戰歐盟的地緣想像︰單是北京在俄烏問題的立場,便足以令歐盟國家增加軍事投資,應對有北京「背書」的俄羅斯所帶來的挑戰。另一方面,中歐關係的「經濟因素」早已昇華至地緣經濟(geoeconomics)問題,而所謂地緣經濟,指的就是國家在國際社會的政治角力,與國家經濟及資源分配政策的互動關係。北京在俄烏戰爭的立場固然令中國與歐盟成員國有直接地緣政治瓜葛,但即使沒有俄烏戰爭,單是中國近年的經濟實力、貿易路線的幅員、直接海外投資的增長等,都令歐盟與中國的產業圈及經濟圈愈加重疊。雖然相對於政治及權力分配,經濟貿易不一定是零和遊戲,但當中國的產能擴張直接影響到歐洲共同市場的經濟發展,歐盟為了捍衛自身的利益選擇引入保護市場政策自然是無可厚非,有沒有美國背書根本不是布魯塞爾要思考的問題。
而在這個問題上,北京的「以夷制夷,逐個處理」政策反為中歐經濟問題帶來反效果。無疑,在部分的貿易問題例如電能車問題,拉攏德國、打擊法國烈酒業以影響歐盟決策表面看來是一個可行做法,但卻愈來愈向歐盟成員國證明單以一國之力無法與中國愈來愈強大的影響力抗衡,因此反而令歐盟成員國願意一步一步的聚沙成塔,嘗試透過建立不同的機制來增強歐洲共同市場的經濟安全,例如七月上旬發表的「儲備策略」(Stockpiling Strategy)及醫療對策策略(Medical Countermeasures Strategy),雖沒有明確表示針對中國對歐盟經濟安全的挑戰,但策略所涵蓋的產業多是中國的優勢產業。假如北京真的希望下一個五十年中歐關係會朝良好方向發展,北京可能要面對的現實是,歐盟只會是一個日漸成熟及獨立的國際政治行為體,是一個北京需要投放更多心力、資源及尊重的單一經濟市場。

(作者為百家塔研究中心共同創辦人暨政策研究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