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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6-27
二〇二五年七月號
四十年來香港文學(黃維樑)

一九八五年香港文學的一些事件

拙著《香港文學通論》今年五月由香港中華書局出版,還在校對書稿的時候,驀然想起,它距離我《香港文學初探》的面世,是整整四十年。對,一九八五年,不是西方文學那可驚可怕的《一九八四》(George Orwell小說,有劉紹銘的中譯),而是一九八四的後一年,可喜卻也可嘆的一九八五年。此年一月,由劉以鬯主編的《香港文學》創刊,持續出版至今,成為香港最長壽的文學雜誌;四月我的《香港文學初探》出版,這是香港內外第一本評論香港文學的專著。這二者,應該都是可喜的。

卻也就在四月,一位姓余的先生在文章中大罵香港,說香港社會只有聲色犬馬,說香港人墮落,說香港根本沒有文化,哪有什麼「文化危機」可言?余氏畢業於新亞書院,是美國名校的博士、教授,上世紀七十年代當過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卻竟然這樣誣蔑香港,卻竟然像個文盲,絲毫看不到香港既有的文化表現,實在可悲可嘆。身為香港人,身為關注、參與多種香港文化活動的大學講師,我「坐不住」了,奮然舉筆寫了一篇〈香港有文化,香港人不墮落〉八千字長文,舉出文學藝術種種作為,據實加以批駁。其實光是我在《香港文學初探》所論述,已足以說明香港有文學,且是紛繁多姿的佳好文學,已足以說明香港很有文化了。《初探》一書對香港文學有宏觀有微觀,評論的作品包含詩、散文、小說、文學批評,更有對怎樣研究香港文學的建言。

《香港文學通論》:敘事、抒情、評論

「沒有文化」、「是文化沙漠」等斥責香港之說,不始於余氏。我關懷本土,維護本土,《初探》和反駁余氏文章之後,繼續為文稱述香港文學,而有後來《香港文學再探》(一九九六)、《期待文學強人—大陸臺灣香港文學評論集》(二○○四)、《活潑紛繁—香港文學評論集》(二○一八)、《海上生明月—談金庸和胡菊人》(二○二一)諸書,以及現在這本《香港文學通論》。

《通論》內容分為五輯。首輯記人、敘事、抒情,包括記述金庸在香港中文大學校園的群英會;金耀基的學術文化如何從現代化思維,到回顧中國傳統的情懷;香港作為交流中心,如何吸引和接待八方雲集的學者作家;八方作家的得意之篇,我抽樣為之一一點評;香港要「搶遊客」發展旅遊業,我建議香港作家如何「給力」;香港作家從寂寂無名到獲得讀者讚歎,其間有何「妙方」,我「魔幻」地描繪了一幅「錢景」。

第二輯各文的寫法「嚴肅」起來:我概述香港文學百多年間的發展;闡釋研究香港文學應有的態度和方法;析論香港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係;為建設香港文學館衷心建言;稱述《香港文學》這本雜誌的特色和貢獻。

第三輯論新詩和舊體詩:舉例讚賞余光中、戴天、古蒼梧之篇,並直言詩人不應效顰西詩之晦澀難懂;我肯定「二許」:許冠傑的歌詞道出港人心聲,許連進慶賀香港回歸詩篇充滿摯情熱情;當今的傳統式文學書寫一般難求大眾讀者,不論新詩、舊體詩,讀者更屬小眾,今天它們如何「共存共榮」,我有獻議。

第四輯論專欄雜文和學者散文:報刊的專欄雜文作者極多、讀者極眾,是香港文學的重鎮,蔚為奇觀;女作家的雜文有特異之處?我用抽樣研究的方法,作一綜論;香港文學有一特產:博雅的學者散文,其引經據典、機智風趣之處,我津津詳說。

第五輯論「高雅」和「通俗」小說:劉以鬯等的「高雅」「嚴肅」,我解讀和點評;西西的《我城》已成為一個想像的文學「地標」,我四十三年前已探究過它「輕鬆有趣地載道」的秘訣,《通論》此輯有文「重訪」之;此輯的〈若能心細如髮……〉一文則詳解倪匡的著名科幻小說《無名髮》,褒貶兼有,據說當年有論者對此文頻呼「驚艷」,因為學院中竟然有人如此「垂顧」通俗文學。

新詩和舊體詩「共存共榮」

以上是《通論》全書的骨架,也許應該加添若干血肉式的介紹。就說新詩和舊體詩吧。兩種形式的詩各有長短利弊,各有讀者、知音,「舊」與「新」應該並存。新詩有過度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而寫得晦澀詭異的,這應該避免,應該「撥亂反正」,應該參考古典詩學,讓「新」中有「舊」。舊體詩講究詩藻,一般用詞典雅,以致讓讀者看不到當今時代社會的風貌;我認為應該「開拓創新」,讓「舊」中有「新」。我舉了一些前賢(如蘇文擢)和後進的諸多例子以為說明。

我嘆息在媒體多元化的時代,文學的讀者日見減少;文學中的詩,特別是今人寫的詩,讀者是小眾中的小眾。寫舊詩也好,寫新詩也好,能「娛人」固然是詩人的期盼,可能還是從「娛己」得到安慰;一般寫詩的人,只能在小聚會中相濡以沫、抱團取暖了。如果有詩人才大產豐,精品與鴻篇迭出,好評潮湧,加上宣揚得法,運氣奇佳,則詩豪、詩傑的冠冕可戴,可領風騷於一時;否則詩人即使如何自珍,也只能慨歎「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

香港一種特產:博雅的學者散文

《通論》中我對學者散文—香港文化中西交匯的「特產」—舉例賞析,包括黃國彬的〈縮腳歲月〉。此文的「主角」是香港的茶餐廳,涉及者三:港式奶茶;茶餐廳清潔女工的動作和語言;茶餐廳顧客的髒話口頭禪,都極具香港特色。黃國彬寫的是普羅大眾及其餐飲,用的是漫畫誇張的筆調,文長萬言,描寫、敘述之外的議論部分,混合了古之《詩經》、《莊子》、《聖經》、《楚辭》和杜甫詩,今之語言學、民族學、諾貝爾獎、聯合國的世界文化遺產、香港的西九龍文化中心、伊拉克戰爭,把市井題材書寫升格為大品中西文化散文。

近年有不少學者研究香港的「後殖」文化,包括茶餐廳的中西合璧,有洋學者甚至要撰寫專著為茶餐廳立傳;黃國彬這篇散文應是重要的參考文獻。風趣機智,讀之增知識以外,它別具文采。文采的一個表現在點題。在文末的想像性情景中,西九龍文化中心的茶餐廳開幕那天,有香港影視明星的相聲(語言通俗)表演;黃國彬這位大學的講座教授,願意充當「免費臨記,品嘗港式奶茶間讓雙腳在空中定格,同時在漂白水氣味瀰漫中重溫那叫我一直懷念的縮腳歲月。」作者要縮腳,因為負責清潔的阿嬸「一手牽長柄掃帚」、大喝一聲「縮腳」之際,舉帚向茶餐廳的顧客捅去。

四十年來創作和研究粲然可觀

四十年來香港文學,我在《初探》概論其特色、風格與成就,已有高度肯定。此後一直到了《通論》,我對從前的觀點、說法增益補充,對一九八五年後我所閱讀所欣賞的新作,樂道其美善。我所考察的香港文學,百多年來不斷演化,形成了古今兼攝、中外並蓄、雅俗共賞的風格。便捷普及的專欄雜文、精緻高華的學者散文、創意不乏的現代小說、瑰奇多姿的現代詩、風雅傳承的舊體詩詞、廣受歡迎的武俠科幻言情小說,佳作傑作累累,活潑紛繁是其特色。

八十年代中期以來,研究香港文學的本港學者漸漸多起來,內地的學者更多,研究成果豐碩。被戲稱為「報屁股」的副刊書寫,近年內地有一群學者鄭重整理分析。集體編撰的《香港志.文學卷》則在積極進行後有望成書。「香港是文化沙漠」之類妄言,久已不再聽到。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家國,繁榮昌盛;四十年來香港文學及其研究,則粲然大有可觀。

(圖片由黃維樑提供,作者為香港著名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