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2024-10-30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號
我雙手的顏色(封軌)

課間休息時,我和好友照常在走廊聊天。談及我們的寫作課老師時,她忽然說起了自己的中學班主任。當時教室裏有一大一小兩塊黑板,大的給老師們寫板書,小的通常用以發布課堂作業和通知。一天班長告知她,班主任決定以後把通知寫到大黑板上。她作為班幹,便把當天的作業羅列到大黑板上。此時該班主任也在教室,他看到她的做法後居然大動肝火,當着所有學生的面大聲呵斥她,並勒令她使用小黑板。面對這樣的指責,她本應為自己辯解,然而當刻我的這位好友卻失去了反駁的興致,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按對方的要求把字跡擦去了。她說:我當時只是覺得反駁是沒有意義的。

聽她描述這段經歷的時候,我可以看見她在昏昏欲睡的早讀時間站在教室前部,回頭注視班主任的臉,沾滿粉筆屑的雙手搭在粉筆槽上,並不瑟縮,也沒有顫抖。片刻後,它們摸索着找到板擦,接着有更多的粉塵落了上去。我想到了我並不愉快的高中時光,同樣的在被校領導批評後發洩在學生身上的班主任,一些在校門外等待的家長和從前的朋友。但我也什麼都沒有告訴她,我只是說,我明白你的感受,有這樣的經歷真是糟透了。

人們的生活中充滿了未說出口的話。無法被聽見的話語,要麼在遺忘中逐漸消弭,要麼在沉澱許久之後,身上都裹滿了灰塵,最後像一塊重物般從嘴邊掉出來,在眾人的視線中落到地上,像被曝露在陽光下的一灘可憐的嘔吐物。

我剛讀完的小說,哈威爾.馬里亞斯的《如此蒼白的心》便是以此為主題:話語的重量,或者更確切地說,話語的力量。書的標題來源於莎士比亞的短劇《馬克白》:“My hands are of your colour, but I shame to wear a heart so white.”(我雙手的顏色和你的一樣了,但我卻羞於擁有一顆如此蒼白的心。)書中的主人公探索着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新婚後獨自尋找婚姻的含義,並嘗試發掘父親三段失敗婚姻的真相。最後,雖然他得知了事實真相,但父親也仍然對此有所保留,而知曉真相的人也口不能言,只能帶着一顆蒼白的心繼續自己的生活。馬克白的夫人得知了丈夫暗殺鄧肯的事實,即使她沒有直接參與刺殺,由於她從丈夫口中了解了真相,也就只能被動地成為同謀,變成共犯,在睡夢中看見自己握着刀柄的手,就算這個場景並沒有真正發生過。

通常讀完整部小說之後,我會感到非常滿足,我會讚歎,會簡單畫下或寫下腦海中延伸的場景,會跟朋友分享書中的情節。但合上這本小說時,我比往常要更加沉默。閱讀的過程中,我想到了很多事,未說出口的話語無處安放,就堆積在空氣中。閱讀終了後,它們像雪一樣落在我的肩上。讀這本小說本質上和讀其他作品並無不同,只是現在我才終於注意到了這些雪花,觀察到它們的顏色,體會到它們的重量,感受到它們的溫度,並在春夏之交狠狠打了個寒噤。

人的眼界總是受限的。對我來說,要更加受限一些。在日常生活中,我的思維總是跑偏,聯想到一些奇怪的妄想,或者是作者從未描寫過的小說場景細節上。而我又是一個腦袋不太靈光的人,跳脫的思緒和智慧上的不足組合起來,就成為了我無數缺陷中的一個階段性產物,讓我和現實世界更加割裂。有時,就算東西就擺在我面前,我也很難看見;就算別人用我的母語面對面跟我講話,我也無法理解。而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難以啟齒的短處,自然也不可能把古怪的想法公之於眾,徒增他人的煩惱,於是也只能把話留給自己。這種保留也造成了一些問題,給我的靈魂增加了不屬於它的克重,使它像某些畸形兒一樣,長了三條胳膊,或者好幾條腿。好在這不會影響它走路,三隻手在拍照時也便於擺出更多姿勢,不至於每次在鏡頭前都一個樣。何況我明白,這種變化已成,不會輕易改變,我沒說出口的話或許永遠都不會為人所知。就算雪都化了,我的心也不可避免地逐漸冰冷了。

我看着自己的雙手。平日裏我用它們做着許多事,卻很少像現在這樣仔細地端詳。我的手不好看,也不修長,不能提重物,不會彈琴,握筆姿勢也不對,用刀一劃血就會灑出來。如此脆弱又無力的手,沒有任何優勢可言。不過至少,我可以用它拍拍我好友的肩膀,對她說一些力所能及的友好的話。

(作者為澳門大學葡萄牙語專業四年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