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一九九九年,金庸以一元錢的版權費將《笑傲江湖》的電視改編權轉讓給央視,許多人認為,這是金庸精明,從此敲開了他的小說在大陸的市場。此後,作為小說家的金庸就此名利雙收,財源滾滾而來。
其實,說這樣話的人說的完全是屁話。是不了解金庸的臆測!要知道,那時候的金庸早已因創辦明報集團成了香港知名人士,並先後得到國家領導人鄧小平、胡耀邦、江澤民等的接見。而且,那時候金庸小說早已暢銷海內外,並得到許多學者、專家如陳世驤、夏志清、余英時等的一致好評。在大陸,三聯出版社已出版了金庸的全套小說集,金庸小說早已風靡開來。一九九一年明報上市的時候,市價近十億元,年利潤更是高達上億港幣,而金庸在明報的股份獨佔六成。據一份海外財經雜誌評定,彼時金庸的財產已高達十數億港幣。所以,以金庸當時的地位和財富,電視劇《笑傲江湖》在央視的播放,固然能錦上添花,增加他的小說在大陸的知名度,順便給他的財富多增加一點零頭,但這點財富實在是「濕濕碎」,金庸先生根本不會看重。金庸先生只是象徵式收取央視一元錢的《笑傲江湖》影視改編權的版權費,體現的無非是對央視的一種尊重。
因此,當後來有人評論金庸出新修版也是為了斂財,我同樣只能是笑笑。
世事無常 年歲匆匆
金庸曾多次在小說中寫到過苗疆,我就是出生在中國內陸苗漢雜居的西南山區的苗疆地帶。八十年代中期,我還在這片山區的一個縣城(現已成為地級市)讀中學,第一次接觸武俠小說,是金庸的《書劍恩仇錄》。說實話,這本書並沒有提起我太多興趣。是後來同學借我梁羽生寫的《雲海玉弓緣》重新喚起了我對武俠小說的興趣。大概是那時候我尚年少,性格還有些偏激,所以與金世遺這個人物形象產生了共鳴吧。
我重新迷上了武俠小說後,回頭再看金庸的《碧血劍》,便對金庸小說發生了興趣。及至看了《射鵰英雄傳》,就感到一個瑰麗壯闊的武俠世界展現在眼前了:那宏大遼闊的江湖,那龐雜紛繁的人物,那曲折離奇的故事……特別是那種層層遞進、武功高手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寫法,令我感到作者的才大如海。還有郭靖作為一個傻小子,不怕嘲笑、不畏艱難、笨鳥先飛,以堅毅卓絕的毅力奮力上進的精神,終成一代宗師,更是深深感染了那時正在準備拚博一番考個好大學的我。
然而,那時候的金庸小說在租書攤擺放得並不多,偶有幾套,也總是處於「借出中」。更多的,則是「全庸」、「金鏞」、「金庸新」、「金庸巨」、「金庸又」的作品,讀來令人乏味。好不容易,在縣城圖書館找到一本連載金庸《倚天屠龍記》的雜誌,我如獲至寶。當我讀到小說第三章開頭那兩句「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出現了白髮」的時候,我年輕的心開始有了人生無常、時光轉瞬飛逝的感嘆。小說前兩回本來寫的是郭襄和張三丰的少年時期,突然就過渡到了元代中葉,非但一點不讓人感到突兀,反而讓人感到很自然,而且頓時興起一種年歲匆匆的感懷。可惜雜誌一個月才來一期,而且讀了幾期後,就再也找不到了,不知是圖書館停止了這份雜誌的訂閱,還是將這份雜誌另行存放在他處?令我好長一段時間,都在為故事後來的發展牽腸掛肚。
我天資並不聰穎,然而像郭靖一樣,經過一番拚搏後,我終於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著名的大學。考上大學後,由於對所學的專業沒有興趣,我無所事事,整天靠寫詩、彈吉他、跳霹靂舞、打一種叫「雙升」的撲克牌遊戲打發時光。
在南方潮濕的某個雨季,我終於有機會迷上另一件消耗青春時光的事情,那就是:躲在學校中宿舍四樓的寢室裏看金庸小說。這還得感謝我的那位青島同學,是他,將家裏那套盜版的寶文堂版本的金庸系列帶到學校來。我白天看,夜晚看,通宵達旦,耽誤了好多吃飯和睡覺的工夫。
當然,對金庸小說的癡迷,阻擋不了我那時候那顆青春躁動的心。我發狂一般愛上了我們班的一位姑娘—而且後來一直愛了很多年。可惜,由於我出身卑微,這一份感情,只是一份單相思,那位姑娘—那位現在年華已經老去的我心目中曾經的女神,至今也沒拿正眼瞧過我一眼。
所以,詩歌、音樂、打牌、跳霹靂舞,還有單相思,以及金庸小說,便構成了大學四年的我在南方的生活。
世界的光怪陸離
大學畢業後,由於分配的單位不好,我離職出來獨自謀生,又由於學的專業沒什麼用,我嘗盡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世態炎涼。再讀金庸,才發現他早已寫盡了這個世界的光怪陸離,和我們磨難重重的人生。那片善惡難辯的江湖,那些卑劣醜惡的人心,那些為了爭權奪利而無所不用其極的罪惡;還有命運的無常,以及作為微弱個體的我們奮鬥、掙扎的不易,愛而不得的痛苦……
那些年,我依然舊情難忘。有時候午夜夢廻,想到昨日已逝,時光已老,而我深愛的人離我已越來越遠,不由得滿目是淚。但我明白,這份苦戀是不會有結果的,因此,每每讀到金庸《白馬嘯西風》結尾這一段,我脆弱的心靈就總是被輕易地擊中:
當哈蔔拉姆背誦《可蘭經》的經文之時,眾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肅立傾聽。經文替他們解決疑難,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說:「穆聖的指示,那是再也不會錯的。」有人便稱讚哈卜拉姆聰明有學問:「我們有什麼事情不明白,只要去問哈蔔拉姆,他總是能好好的教導我們。」
可是哈蔔拉姆再聰明、再有學問,有一件事卻是他不能解答的,因為包羅萬象的《可蘭經》上也沒有答案:如果你深深愛着的人,卻深深的愛上了別人,有什麼法子?
白馬帶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武俠其表 世情其理
許多人總是把金庸的小說視為一個整體。其實,在我心目中,金庸的小說也是各有不同表現的。我真正喜歡的作品,有《射鵰英雄傳》、《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俠客行》、《連城訣》、《鹿鼎記》、《白馬嘯西風》等幾部。但我不喜歡《神鵰俠侶》的喜劇結尾。另外,《飛狐外傳》、《雪山飛狐》也還算不錯。而《碧血劍》、《書劍恩仇錄》這兩部,我感覺就是一般化的作品了。而《鴛鴦刀》、《越女劍》,我認為更像是金庸的遊戲之作。
很多人談金庸小說,總是愛提到小說中的俠義精神和豐富的中國文化底蘊。但作為小說,我認為這些並非其必需的價值所在。至於那些光顧讀故事、為打發時光而消遣閱讀的人來說,當然就只是、也無非只是成人的童話罷了。
陳平原說,金庸小說是政論見識、史學學養、文學想像力的三者合一,這句話是非常有見地的。金庸小說其實是武俠其表,世情其理,是複雜的現實社會在武俠世界中的折射。其作品具有深厚的悲天憫人情懷和尖銳的批判精神。小說寫作具備自覺的先鋒意識和強烈的前衛意識。小說描寫了無數催人淚下的細節。至於小說中刻畫得眾多的栩栩如生的、複雜而又深刻的人物形象,已被許多文學批評家說得太多太濫,我也就不再贅述。所以,我認為金庸小說是一流的文學作品,這樣說絲毫不為過。
關於金庸小說的文學價值,著名「金學」家陳墨著有若干本金學論著,大家可參考。
幾十年來,金庸小說裏面的許多語言已外化為我們日常的生活語言。比如我們說到一個人,說到一件事,常常用金庸小說裏面的人物、招式、地名來打比方。金庸小說的創作時間算上頭,已屆七十年;算上尾,已逾五十年。至今影響力不減。二十世紀的文學史,論影響力,除了魯迅的小說,還有誰的作品能與之比肩呢?
有溫暖也有苦惱
如同其他許許多多的作品一樣,金庸的作品也許有缺點,但瑕不掩瑜。
大俠已逝,但我們所處的這個江湖還是這片江湖。這個江湖既有江南之秀美,也有華山之險峻。既有小巷里弄的溫情,也有巍巍皇宮的爾虞我詐。既有愛的溫暖,也有求而不得的苦惱。命運無常,在人世中,我們會經歷許多困厄、苦難,會經歷許多人生波折。社會是複雜的,我們會遇到豪俠仗義的英雄,但也會遇到卑劣醜惡的小人。還有那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政客,以及像韋小寶這樣吹牛拍馬不顧一切鑽營、然後成功了討幾個老婆、但表面上永遠道貌岸然的混混……
面對我們這個塵世江湖,讀者諸君大多都是宅心仁厚的。那麼,就借用金庸小說《笑傲江湖》裏描寫令狐冲在綠竹巷學琴的一段文章作結尾吧:
傍晚臨別之際,(令狐冲)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冲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冲道:「是,前輩教誨,令狐冲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江湖風波險惡,願大家多多保重!
(作者為作家、貴州省銅仁市碧江作協副主席、企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