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2024-10-30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號
側談武俠小說(李烈聲)

前一陣子,我寫了一篇〈由碧血劍談起〉,回憶我與查良鏞先生的一些往事。

我是短篇小說寫作人,但從來沒有寫過武俠小說。儘管我不寫,但是,我仍歡喜看武俠小說。小時愛看《水滸傳》,長大後愛看《江湖奇俠傳》,都看得津津有味,在當時,我發覺心情抑鬱時,最好看武俠小說,它可以把我帶離現實。

後來,進入報界,做了副刊編輯,由於工作需要,不得不與武俠小說打交道。

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金庸和梁羽生都還沒有開始創作長篇武俠小說,而我主編那家報館的副刊,已經出現武俠小說,當時的武俠小說大致分為兩類:

一、粵式功夫派:一個時期,報屁股(某些人對報紙副刊的稱謂,因為副刊多在報紙的末頁,位置為報紙的屁股,故名。)出現很多「XX山人」、「XX居士」為筆名的武俠小說,主角多為洪熙官、方世玉、苗翠花、至善禪師、五枚道人、陸阿采、黃飛鴻、林世榮與廣東十虎等等。這類功夫小說,對於一些車仔佬、單車仔、搬運勞工、街市小販,具有不可估計的吸引力,當他們閱讀這些文章時,都有很深的代入感,我們常在榕樹蔭下,看見幾個黃包車夫,一面看報,一面吹幾口「大碌竹」,看到精彩之處,口中叫道:「好嘢!打X死佢!睇佢還敢不敢欺負窮人!」而在稿費方面,寫此類小說的作家,常常比其他作家為高,有幾位作家是此中好手,非常自負,他們事先聲明,不許編輯刪改,否則就輟筆罷寫,於是,這類大作家筆下,白字連篇,錯漏百出,編輯也只好對之苦笑,好在普羅階級讀者只看情節精彩,不計文字優劣,只求報紙「起紙」(報紙暢銷)的編輯也就得過且過。

二、傳統武俠小說:仿效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和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在澳門,我主編的副刊,其中有一位XX先生撰寫《千里共嬋娟》,其中頗有趣聞,此君是廣州XX報著名報人的哲嗣,家學淵源,他的小說,文筆清麗,故事精彩,擁有讀者很多,可惜此君是個癮君子,他從幼便跟父親染上阿芙蓉癖,而他的小說,也與煙癖有關,說來好笑。

他自恃其小說擁有很多粉絲,常常端起大作家的架子,向報館出納部預支稿費。我自進入報界以來,只知任何作家的作品,必需等待刊出見報後,由報館發出稿費單,然後才可以領取。

此君久染毒癖,年長癮大,一時之間,手頭拮据,煙癮發作,便涕泗縱橫,如喪考妣,躺在床上,正所謂「床頭金盡,壯士無顏」,蜷縮如蠶,不肯執筆。報紙上的連載小說,必需每日見報出街,一日斷稿都不行,由於讀者們看連載小說,看到上癮,打開報紙副刊,找不到心儀的小說,大失所望,更會打電話向報館投訴,有些讀者心浮氣躁,在電話中穢語連聲,剛巧是社長親接電話,他被讀者罵得七竅生煙,把一肚怒火向副刊編輯發泄,編輯便合該倒霉,輕者被埋怨一番,重者會被炒魷,所以,編輯對於來稿不繼,甚為重視。

有一天,武俠小說家又遇到「莫財之厄」,續稿不到,我打電話給大作家:「老兄續稿何時賜下?字房大佬正在恭候大作。」

他在電話中傳來啜泣之聲:「對不起,我病了,艱於執筆。死期近矣。」

我明知故問:「不幸之至!究竟所患何病?」

他囁嚅良久才說:「我患的是窮病啊。」

我為之失笑:「這個病,患者太多了,我也是病患之一,而且,病入膏肓久矣,不要緊,此病我有特效良藥,我親自送給老兄,尊駕何在?」他不再啜泣,響亮地吐出一個地址,我知道此處是個鴉片煙窟,向出納部預支半個月糧,趕快帶去。

其時的澳門,黃、賭、毒極其猖獗,鴉片煙窟隨處可見,人們稱之為「談話室」,所談何話?可想而知。我進入其中,一個雙鬟少女(人們稱她們為「煙花」)引我進內,大作家奄奄一息躺在煙床上,半明半暗的煙燈,掩映着枯瘦的臉頰,張目見我,立即吩咐少女:「拿煙來!」

少女打開煙盒子,挑出黝黑的煙膏,替他打荷,又搓又燂了好一會,然後把煙槍遞給他,他就着煙燈吸着,發出「居、居」之聲,如此這般,不久,他已過足煙癮,把煙槍放下,少女立即遞上一把小茶壺,他把茶壺咀對正自己的嘴巴,啜了好幾口,才肯放下,然後面露歉意對我說:「勞煩你等一下,我立即寫稿給你。」

他從褲袋中抽出幾張稿紙,在煙畔小木桌上運筆如飛,不消四十五分鐘,便已完成,笑嘻嘻道:「幸不辱命。」我接過稿子,飛奔回報館,交給字房。

若干年後,金庸與梁羽生的武俠小說紅到發紫,而那位《千里共嬋娟》的作者,早已辭世。

我與金庸相見時,由武俠小說談起這段往事,他也為之失笑,若有所憾地說:「可惜沒有機緣認識這位有趣的前輩……」

(作者又名李瑞鵬,詩人及作家,逾九十歲, 作品曾多次獲獎,並有作品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