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離居所約一箭之地,有一座百餘米的小山。若干年前,政府打造了一條上山的路徑,下半部分是瀝青鋪的車道,上半是用石級砌成的步行徑。沿着石徑而上,會經過供緩步跑的休憩空地,山上有觀景開闊的平台,山頂還有小亭。路徑兩邊原是線條連接的山坡,故此並非「地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是硬生生爆破和開鑿出來的徑道。整體設計效果雖尚算和諧,然而有益民眾身心的鍛煉和觀景設施,終不免多少損害自然。
這是人類征服自然的一徵。鳥獸、鱗介依靠自然存活,沒有征服自然的能力或意欲;人類是唯一征服自然、並以征服自然為傲的生物。我們沒有岩羊或其他四腳動物登山的肢體本領,卻換來腦筋的智巧和科技知識的運用,成為了駕馭大地、肆意縱欲的小生物。古代有著名旅行家謝靈運,為了「尋山陟嶺,必造幽峻」,每至「伐木開徑」、「鑿山浚湖,功役無已」。號稱山水詩人,原來是破壞山水之人;跟「悠然見南山」者,境界無法相比。
五千年制度文明後,人類終於明白濫用、浪費、戰爭、暴力,將自然環境刨成荒漠,燒成焦土,炸成禿石,更搗亂自然生態平衡,致使全球溫度上升,激化和引發天災物禍。我們開始思考如何保護環境,然而當中的意識和行動有層次差異。西方詞彙中有conserve和preserve之別,皆含「保護」的一般意思,但程度、方式以至背後的理念都不同。Conserve指謹慎善用,避免浪費;preserve卻乾脆指停止干擾,保持原狀。往深一層想,前者容易認為人類的生命具固有價值,自然世界卻不具固有價值,但對人類福祉有價值,因此應節約利用,減少破壞。反之,後者往往認為自然世界具固有價值,應不作接觸、謀劃,杜絕破壞。很明顯,conserve的邏輯和行動,仍然離不開人本中心思維,容易表裏不一。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有所謂「末日鐘」(Doomsday Clock)的設立,隱喻無限制的科技發展對人類的威脅。目前令此鐘撥動的主要因素為核彈戰爭、全球氣候暖化、無法復原的生物科技發展。一九四七年此鐘設立時,鐘面距離子夜末日的時刻為七分鐘,其後調整過二十五次,由一九九一年相對「平安」的十七分鐘,到如今(二○二四年一月)最危急的九十秒。
自找麻煩、自尋煩惱、自作罪孽,是智巧謀私的惡果。環境保護並非功利考量,而是生活態度、生命價值和生存哲學的課題。是時候全體反省和進化了。
(作者為耶魯大學哲學博士、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名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