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按健力士紀錄,一位影迷曾看了《蜘蛛俠:不戰無歸》(二○二一)二百九十二次,期間沒使用手機、瞌睡和大小便,不知他是否只為刷紀錄?看最後一次的感覺如何?往後會否繼續看繼續破紀錄?能否把電影的所有台詞和情節倒背如流?
與他相比,只看七次《重慶森林》(一九九四)當然不值一提,但,當我們每天都有機會跟電影擦身而過,且對它們一無所知,重看,始終有其意義。
二○二四年四月三十日晚上七時四十分,重慶大廈對面的iSQUARE內,英皇戲院上映了《重慶森林(4K修復版)》,紀念何志武(金城武飾)在三十年前的夜裏,買到最後一罐鳳梨罐頭。
修復,是經典重現的噱頭,梁朝偉的另一代表作《悲情城市》(一九八九)也藉「4K」之名,得以在前年於多間香港戲院公映。無可厚非的是,戲院需要票房支持,但想深一層,經典作為歷史精華,必有其經濟價值,若觀眾只能在電影節和百老匯電影中心重溫,實在非常可惜。在淡市之時,讓選播經典在各大院線流行起來,使消費經典成為大眾日常,定不會扼殺創作,反而有利本地電影產業長遠的供求發展。
濃重的詩意金句 精彩的情節設計
回說電影本身,小時候不認識王家衛、看不懂《重慶森林》(一九九四),不理解兩條切斷的故事線有何關連,也不理解隨機的詩性就存在於無關與有關之間,只是看罷腦裏不斷迴盪着:「All the leaves are brown and the sky is grey……」那時英文差,不明所以,網絡不發達,大了才找回原曲,知道歌中的加州夢與女主角失約相關。也許王家衛電影的吸引力就在於創製一種與回憶共生、即使模糊也難磨滅的節律,隱約誘發情感牽連,久久不散而引人細究。
大學修讀一門中西電影課,陸續觀賞王家衛的全部電影,尤愛《阿飛正傳》(一九九○),也看了六七次,總覺觀影時光飛快,台詞往往耐嚼:「我聽人講,呢個世界上有一種雀仔係冇腳嘅……」、「每個人都會經過呢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係乜……」、「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什麼東西上面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連星爺也常以戲謔方式仿效,如《西遊記大結局之仙履奇緣》:「曾經有一份至真嘅愛情擺喺我面前……如果係都要喺呢份愛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係,一萬年。」當中,「一萬年」正正呼應何志武的「Call機」密碼「愛你一萬年」。
王家衛大概是早期最有意識地量產金句與潮文的導演,方向圍繞記憶、聚散、情恨、時間之類,像昆德拉,但比他更純粹、詩意更濃重,新近的香港電影金句常單薄地食字、賣弄情懷、做大總結,境界相距甚遠。
《重慶森林》之精彩,也在於情節設計:徹夜進食來為感情悼亡、失戀者把家中所有死物擬人並與之對話、用前女友留下的鎖匙偷進意中人家並替他打掃……既寫實又象徵,場景淺近但經驗獨特,深進人內心的渴望。雖然看第七次時,許多情節與台詞未出現已可預期,但即使掌握,也不覺媚俗,且能被豐富的小幽默觸動,如聽到阿菲(王菲飾)被六六三(梁朝偉飾)發現置身他家時,說:「又係你叫人得閒嚟坐下嘅!」不禁失笑。
班底和題材成就經典
可一不可再,總覺王家衛較後的作品《2046》(二○○四)、《我的藍莓之夜》(二○○七)、《一代宗師》(二○一三),以至電視劇《繁花》(二○二三—二○二四),都難再保持「耐力」,大抵與班底和題材相關。一則班底無常,不能每套電影用同一班演員、同一班製作人員,發揮相同的化學作用,比如《2046》中的章子怡,總覺不合王家衛的詩味;二則無論如何上乘的素材,都不能無限循環再造,要不盡用,要不留餘,讓價值延續。無疑,王家衛唯美之力很深,每造一部電影,都像造一枚防偽標籤,以至自我複製也顯然。從主觀經驗看來,《阿飛正傳》與《花樣年華》(二○○○)已用盡王家衛的舊香港資源,以致《2046》需走科幻植入之途,而《繁花》因篇幅浩長,常重複過往電影的造句、造情、造局之法,讓熟悉緊湊版王氏出品的觀眾難覺痛快。
說到最後,不禁惋惜,《繁花》雖然吹捧者眾,但看完便罷,還不如重溫《重慶森林》般泛動心緒。似乎過期與否,不在於拍攝的時代、題材涉及的時代、導演的經驗值等,而在於如浪漫般難解的機緣,於此,或許可反思何志武的一段話及話後如何:「新鮮新鮮,咩嘢新鮮啊?就係你呢種人啊,貪新忘舊嘅!喂,你知唔知整罐菠蘿嘥幾多心機啊吓?又要種,又要摘,又要切,你話唔要就唔要啊?你有無諗過罐頭嘅感受啊?」
(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