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2025-8-29
二〇二五年九月號
「五四」與中國現代化—金耀基教授講座紀要 (金耀基 演講 李浩榮 記錄整理)

金耀基教授六月八日於饒宗頤文化館文化講堂以「『五四』與中國現代化」為題,深入剖析五四運動對中國百年現代化進程的深遠影響。

中國的現代化與如何建構中國的現代文明,乃我一生研究之中心。六七十年前,我在台灣念大學的時候,便開始思考中國該往何處去的問題。一九六六年,我出版《從傳統到現代》,指出中國必須「現代化」才有出路。那一年,中國大陸爆發文化大革命,文革本質上是反現代化的,我的書當然進不了內地。直到一九七八年,中國改革開放,推行「四個現代化」,《從傳統到現代》才能登陸內地。從那本書起,每到逢五、逢十的五四周年祭,我就會寫一篇文章紀念五四,寫了十多篇了。縱然五四過去逾百年了,我們仍然活在一個跟五四相關的世界,我們都是「後五四」的人。在逾一百年的現代化浪潮裏,五四是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歷史事件。

什麼是五四運動呢?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大學的學生上街抗議,抗議巴黎和會擅自把山東權益從德國轉讓給日本。北京的學生運動激起全國響應,這可說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民族主義運動。以前,中國是「家天下」,朝代一家一姓,李家天下、趙家天下,並非民族國家。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孫中山提出「公天下」觀念,第一次改變國家體制,定國號為「中華民國」。中華民國是共和民主,人民是國家的主人。從前天下屬於天子,王權由天命所賦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時候沒有民權,只有王權。而辛亥革命倡議民主共和,強調國家屬於人民,所以五四時,社會已經有了國家和民族等觀念。人民覺得國家和民族利益受損,於是走出來抗議,「外爭主權,內除國賊」,爭取在世界各國之間有平等的一席位。國人爭取主權獨立,就是爭取國家獨立和民族獨立,以後的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思想便是發軔於此的。

五四是一場「愛國運動」和「新文化運動」

五四不但是「愛國運動」,它還是一場「新文化運動」。一九一六年,蔡元培為北大校長,隨後把陳獨秀請到文學院任院長。陳獨秀於是把他辦的《新青年》雜誌,從上海搬到北京,《新青年》遂成為新文化運動的號角。此後,許多的文化主張便是從《新青年》那裏發出來的。新文化運動到一九二一年告一段落,那一年,中國共產黨成立,陳獨秀成為中共第一任總書記。在這裏應該問一個問題,新文化運動為什麼會出現的呢?因為辛亥以後,袁世凱繼孫中山臨時大總統,接任做總統,在位三年,就搞復辟稱帝,他失敗以後,接張勳率辮子軍入京,又來復辟。兩次復辟,民主蒙塵,遂有第二次共和革命。同一時間,康有為、陳煥章要建立孔教,想把儒家變成一門宗教。康有為之推立孔教,乃鑑於基督教在西方社會影響力巨大,故欲仿傚。但是,蔡元培、陳獨秀、胡適等知識人非常反對,應指出他們任教的北京大學可是一間現代型大學,它是橫的移植,從歐洲德國把現代大學的模式移植過來,而不是縱的繼承,跟傳統的太學、國子監沒有關係。這批知識人發起新文化運動,就是要反對王權復辟,和其背後忠君尊孔之思想。他們提倡新科學、新宗教、新道德、新文學、新美術等等,謂之新文化。胡適認為新文化之要義,首先要承認舊文化已經不適合中國了,現今的中國要充分地去接受世界文明。注意,胡適不只是講西方文明,更是講世界文明。當然,他當時最希望中國能跟歐美的先進國家接軌。

中國要從傳統裏走出來,怎麼走?三千年來,中國在東亞大陸上建立起一個古典文明,基本上是一個農業社會,是一個帝國。但是,中國的帝國是天朝主義,跟西方的帝國主義不一樣,中國很少去侵略別國,也不會去建立殖民地。中國人自認為處於天地之中,環顧四鄰,日本、韓國、越南等,其文化都不如中國,這就形成了中國人的天下觀。最近幾十年,由於考古的發現,三星堆等重要遺址出土,我們發現中原文明以外,中國還存在著其他地方的文明起源。中華文明獨立存在已幾千年了,自成一個天下,但是,我們不知「天下」之外,還有一個「世界」。遠古的不說了,到十六世紀,歐洲進入大航海時代,葡萄牙人來了,把澳門租借去,足足四百年後才歸還。英國人後起,世上第一個國家從農業文明進入到工業文明,來了個大跳躍。乾隆年間,英國人派馬戛爾尼爵士率團來中國談生意,希望在廣州以外,多開放幾個港口。馬戛爾尼準備了許多工業產品送給乾隆,但皇帝認為天朝無所不有,沒多看一眼,通通就擱到倉庫裏去。覲見皇帝的禮儀問題僵持了許久,解決了後,宴會上馬戛爾尼使團還獲乾隆親賜酒,英國使團大樂,但實則是中國對朝貢國的禮節罷了。最後清朝仍然沒有答應英國人的貿易與設館訴求。數十年以後,鴉片戰爭爆發,天朝上國被一個英倫島國打敗,中國人才驚覺「天下」以外還有一個「世界」。中國為什麼被打敗呢?當時朝野精英只覺得槍炮不行,船艦不行,所以曾國藩、文祥、李鴻章才開始搞「洋務自強」運動,辦工廠、造槍炮、買船艦。中國第一波現代化運動,可視為軍事現代化。

中國除軍事現代化還要制度現代化

近代史學家蔣廷黻認為,李鴻章可能是十九世紀中國最重要的政治家,李鴻章籌建的北洋艦隊曾是亞洲最強的海軍。可是,一八九五年,甲午戰爭,北洋艦隊全軍覆沒。中國的知識精英才明白單單軍事現代化是不夠的,還要制度現代化。為什麼英國和日本能打敗中國?康有為、梁啟超等知識分子發現英、日兩國均實行君主立憲,所以大力主張要行君主立憲。我們知道康梁維新以失敗告終,他們倆遠走日本,譚嗣同等六君子留下來,認為凡國家變法,必有人流血,他自願犧牲。像譚嗣同這種不畏死的君子,強烈表現出一個民族改革的決心。後來,慈禧太后同意行君主立憲,但最終沒有成功,那就只剩下孫中山「共和革命」這一條路了。可是辛亥之後,袁世凱稱帝,證明共和之脆弱。立憲失敗,共和失敗,說明制度現代化都失敗了。約翰.杜威指出,那是因為中國的老百姓對民主欠缺根本之了解,思想上沒有準備好。杜威認為,共和革命以後,還要來一場思想革命。隨之而來的,就是主義盛行的時代,三民主義、社會主義、國家主義、共產主義、易卜生主義等,這些主義就是各種各樣救國救民之方案。

關於思想現代化,至少可以追溯至一九○五年,張之洞與袁世凱聯名奏請慈禧太后,提出「廢科舉,設學校」。由隋至清,科舉制度在中國實施了一千五百年。憑心講,比較古代各大文明的選用人才制度,科舉制還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制度。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能否當上官,全看你的本事。什麼本事呢?就是掌握四書五經的知識。漢武帝獨尊儒術,孔子之學由「子學」提升為「經學」,並設立太學傳授經學。雖然尊儒,但漢武帝沒有把其他的學說滅掉,只是不重視而已。到了清末,遇上三千年未見之大變局,科舉選拔出來的人才未能應付時勢,搞外交不懂外交,搞內政不懂內政,搞生意不懂生意,哪怎麼辦呢?只好廢科舉。這一下子傳統的士子就完蛋了,斷了他們讀書做官那條唯一的出路。士子透過科舉進入政治體制,這種儒家是「制度化儒學」,是「政」(皇權)「教」(教育)合一,有別於先秦的孔孟儒學,跟今天新亞書院所講的新儒家也不一樣。「制度化儒學」最核心的思想是三綱六紀,君為臣綱,夫為妻綱,父為子綱。廢科舉,意味「制度化儒學」退出中國的政治舞台,整個中國的社會秩序改變了。自此,學校的教學以西學為主,人人爭著去學習科學技藝。民初以來,中國民間流行一句話:「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百年後的今天,中國已經建立起一個工業體系、一個科學體系。楊振寧先生曾告訴我,一九○○年,全中國沒有一個人懂微積分;而一九○五年,愛因斯坦發表狹義相對論,那一年,我們才「廢科舉」。我們的科學水平落後太多了。

五四是啟蒙運動還是文藝復興?

關於五四,學術界有一個爭論,究竟它是啟蒙運動還是文藝復興呢?五四提倡賽先生與德先生,那正是法國啟蒙運動的兩大精髓─科學與民主。法國啟蒙思想家用科學對抗神學,用民主抵抗王權,自此以後,中國社會上越來越擴大的知識層,對科學與民主都有一定程度的認同感,無疑這是啟蒙運動所帶來的效應。至於五四是不是文藝復興呢?歐洲的文藝復興主要講復古,回到古希臘的人文時代。而五四時,胡適提出整理國故,重新評估中國所有的舊文化。這顯然是一種對傳統的批判,怎麼會是復古呢?但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倡議「整理國故」,提倡白話文,主張全心全意的世界化,這一百年來,與啟蒙運動結合,確已開啟了一個中國的「文藝復興」(此可參閱我《百年中國學術與文化之變:探索中國的現代文明秩序》(增訂版),香港:中華書局,二○二三年)。無疑,五四是一個啟蒙運動,至今仍在繼續著;而最初,五四不能說是「文藝復興」,但百年之後回眸一看,中華文化已因中西結合融會而大大豐富了,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也可說出現了一個初步的「文藝復興」。

我們現在講新文化,好像就等於西方文化,孩子從小學鋼琴,人人都知道貝多芬、莫札特,我們戴的眼鏡,穿的衣服,哪一樣不是西方的呢?但是,經過這一百多年中西的交往,平常生活裏,我們已經很難細分什麼是中國傳統的東西,什麼是西方的舶來品。因為西方文化已經跟中國文化融合在一起了,一頓飯,既喝紅酒,又喝茅台,我們都習慣了。佛教是印度產生的,東漢時,佛教進入中國,但現在,印度幾乎沒有人講佛教了。佛教中國化以後,還傳播至東亞各國,中國佛教反而成了佛教的代表。而今日看奧運會,幾乎沒有一個運動項目是起源於中國的。但中國的運動員拿金牌都拿得手軟了。不止體育,中國人幾乎在每一個文化領域(如繪畫、電影、文學、音樂等)裏都有人達到世界級的成就。比起清代以前,我們今日的文化生活不知道要豐富多少倍呢!

救亡壓倒了啟蒙

五四有兩個面貌、兩個主調:「五四愛國運動」強調救亡圖強,拯救中華國族的主權獨立與自由;而「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啟蒙,標舉民主與科學,迎接現代新文明。啟蒙的主調是個人的解放,與個人的自由。五四兩個運動之間是有張力的,甚至有矛盾與衝突。李澤厚先生有一個說法,指出五四運動到後來,是「救亡壓倒了啟蒙」。我認為這是很合乎歷史發展之實情的。在一個列強侵略的年代裏,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當務之急是救國家,救民族,「五四愛國運動」的口號「外爭主權」,即不外求民族之獨立、國家之自由。一言之,就是「集體自由」的「優先性」,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大我,哪有小我?」因此,救國族之危亡,求國族之自由,或追求「集體」的解放與自由,就大大壓倒了啟蒙所強調的「個體」之解放與自由了。孫中山當年就主張「國家的自由」勝於「個人的自由」。事實上,二十世紀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中,代表「集體」的名詞,如國家、民族、黨國、人民、階級、群眾都被賦予了「神聖性」,也因此,「集體」的價值優勝過「個體」,也就壓倒了「個體」。講到底,百年來民主化之所以艱辛,五四的德先生之所以大大落後於賽先生,「救亡壓倒啟蒙」之所以發生,探源求因,不能不說與中國近現代特殊的歷史情況有關。其實,中國自十九世紀中葉,鴉片戰爭後,一直到二十世紀中葉,國族一直處於危亡之邊緣,而中國現代化運動肇始於曾國藩、李鴻章的「洋務自強」運動,其不言自明的目標就是「救亡圖強」。五四新文化的「啟蒙」運動倡導的「科學」與「民主」已有一個追求「現代文明」的憧憬。但不幸的是,五四後來出現了「救亡壓倒啟蒙」、「集體壓倒個體」的歷史現象。

今天,我講「五四與中國現代化」,已講得很 多,值得欣慰的是,「救亡壓倒啟蒙」已成過去,已成為歷史。中國今日躍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是「多極世界」的一極。中國現代化的第一個「救亡圖強」目標已超額完成了,而一個現代文明秩序之建立,必然是在「集體自由」與「個體自由」之間尋找一個合理的平衡點。講到這裏,我們應該知道,實踐中國現代化的第二個目標—「建構中國的現代文明」,早已排在歷史的日程表上。

金耀基教授按:我很感謝特約記者李浩榮先生,他對我「『五四』與中國現代化」的講座作了切實之整理。我只覺得自己講得不夠條理,故作了一些增刪。對我講題有興趣的讀者朋友,很希望你們能進一步多看我的《從傳統到現代:中國現代化與中國現代文明的建構》、《百年中國學術與文化之變:探索中國的現代文明秩序》(增訂版)及《中國的現代轉向》。

(本文圖片由李浩榮提供。記錄整理者為本刊特約記者、香港作家聯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