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還記得讀書時問過哲學老師一個問題:「哲學問題總是不能解決的,從事其中有什麼意義呢?」教授的答案,今天更顯智慧:「就是永遠不能解決才好,不正是可以用來打發時間嗎?」少年的我,只想攀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妄想解決一個又一個難題─怎會明白老師話語箇中的智慧呢?
據說,中年人,無論男女,都會面對中年危機。中年危機是指中年人面對身份、心理和信心程度的轉變。中年人體力會大不如前,子女又長大了,很多人生目標都「完成」了,於是不知自己可做什麼、該做什麼……簡單來說,不知怎樣活下去。
最近,由吳鎮宇、潘燦良擔綱演出的香港電影《逆流大叔》,就描畫一群在寛頻網絡公司工作的「中佬」怎樣不上不落,高不成低不就、做事得過且過的,他們加入龍舟隊也未必能改變什麼,「保飯碗」才是實際,但他們還是划下去。最終看似一無所得,但總算對得住自己,保住尊嚴。要活下去的信息是很強的。嚴格來說,他們面對的是生存危機,不是中年危機。
成功人士的煩惱
中年危機是不是有普遍性?有沒有階級性?這些問題都提醒我們不要濫用中年危機這一概念。哈佛大學生物學家大衛.班布里基(David Bainbridge)在《中年的意義:一個生物學家的觀點》(Middle Age: A Natural History)一書指出中年危機是個好故事,但並沒有心理學依據:「這概念太順理成章,而且無疑也很有趣,以至於連男性自己都愛談論中年危機。讓它更吸引男性的是,這是種抽象的概念,可以輕鬆地把任何小變動和恐懼納入其中,鎖起來,藏在某個看不到的角落裏。」班布里基提醒我們,中年像到達山頂,我們的認知和達到完美的平衡,和伴侶關係可以是最穩定的時期,利用能量可以最有效率。中年可以是最好的時光。
我傾向相信,所謂「中年危機」是中產階級、成功人士較容易面對的價值危機。在匹茲堡大學(University of Pittsburgh)任教的哲學教授基蘭.塞蒂亞(Kieran Setiya),自己就是一個成功人士,寫過幾本書,有好的職業,在名校任教,但他也面對中年的存在危機(不要再說中年危機吧),於是用他的哲學專業為經,寫了一本自助書(self-help),自渡渡人。
在其《中年人生:哲學指導》(Midlife: A Philosophical Guide)一書,就寫下一些中年成功人士可能會面對的難題。首先,人往往會在青年時力拼,要去達成一個又一個目標。喜歡學術的,讀完學士、碩士,之後讀博士。然後找工作,當上教授,出版,擁有終身教席,然後呢?
我們的世界追求快,十八歲讀完大學會得到艷羨,但我們卻未必問及這麼快做什麼?不過,塞蒂亞關心的未必是速度,而是我們活動的性質。他指出我們人生大部分活動都是抱有某種目的(telic)的。讀書是為了考試,考試又是為了可以繼續讀書。返工是為了賺錢,結婚是為了生兒育女。錢有了,兒女有了,這些活動就失去意義了。剛好,這些活動往往在我們中年時期完成。
存在的價值為何?
塞蒂亞建議我們多做一點沒有目的性的活動。比如哲學,縱使不能達致什麼既定目的,但如你能享受過程,就發覺其樂無窮。樂,就是因為你能停駐其中,殺死時間。打哥爾夫球、寫書法,都是中年人的生活妙品。莊子的〈逍遙遊〉中已有此意:「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無用之用,才能讓人免於固定和執着。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也說哲學家的沉思(contemplation)是最好的人生,意思也大概是因為沉思不帶目的性而自具價值。沉思不是做數字題去拿分數,也不是做理論去解決什麼難題,只是反思已有的答案。反思就是目的。今天的學生連參加課外活動都是為了入大學的履歷表好看一點,你就會明白為何人們很難在漫長人生中走下去。小孩子未必真的那麼喜歡打遊戲機,只是他們不接受沒事做,就隨便找些東西充塞,讓人們學會打發自己的時間卻不為我們教育制度重視。君不見老師總擔心孩子假期沒事做,於是要安排功課給他們?
其次,我們自幼已習慣了「改善性」的思維,我們要令自己生活過得更好,所以我們要做兼職、要收拾房子、要小孩子學樂器,要忙這樣忙那樣,來換取過得好的感覺。無可否認,這些工作都是重要的。然而,塞蒂亞提醒我們別忽略存在的價值(existential value)。讀一首詩,看一幅畫,雖不會令世界改變什麼,卻能讓我們感到自己存在的經驗。這是我們覺得有內在喜悅的機會,使我們更能活下去。
塞蒂亞用哲學來分析,但其建議好像不怎麼哲學。人生是複雜的,但也許也是簡單的。可以簡單對治,為何要把人弄糊塗呢?何況,現代人總要搭飛機飛來飛去,把自己弄得忙死,卻心靈空虛,不是更需要塞蒂亞直截了當的話?
(作者為香港大學哲學博士,著有《參與對等與全球正義》。)